妖刀记(第五十卷:锱雨劫灰完整版)


               【后记】
               第二八八折
               骊龙欲近
               怒满弓刀
  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
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
强能端出檯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叠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
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
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
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水
流湍急,满佈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齐
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
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
  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
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
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
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
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
的距离。
  「风逐万里」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这首
《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縴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
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
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
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
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研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
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
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
难倖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
都不来,况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
「一颗印」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迆逦。若以山
字象徵山势,俯瞰便是个「屵」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
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淡,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
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
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叠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
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
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
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
「一颗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
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
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
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簷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
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
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劈剑斫,
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
  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横
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
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
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邵家小儿不识箇中真义,纵使默背
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
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
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风逐万里」舒梦还!
  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
之人,历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
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
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锺;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
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
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
  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衝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
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主
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
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
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
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
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竟
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
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
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
  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
簷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
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併着水鸟尖喙,儘管雕工古朴,却是一
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
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光这么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
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簷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
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
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
  「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么,添什么乱?」
  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
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葬污。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
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
  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
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
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
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
天下英雄么?」
  「说什么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
  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来!赏你的,叫两声听
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
  「你的小名啊。」聂雨色挑眉斜乜:
  「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
  「你————!」
  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
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
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
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
                 —
  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
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可惜
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
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彷彿遭人
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未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
枢解阵。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
抵挡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
  「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
『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脩,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
子有诈!」连忙撤掌。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
地时碾过无数破片,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
得被对子狗追上,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
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
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
雨色的佈阵手法,不能悉辨处,迳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
制。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
「凫喧鳞跃青玉笔洗」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簷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倖?心痛如绞;
  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真迹取下,
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
  「……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成骧公又怎
么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
彷彿撞上无形高墙。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
的乌木地板全被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複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
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
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彷彿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
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簷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
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
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未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
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
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
  「……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对子狗。」聂雨色邪笑,无视殷
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
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
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
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未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
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
  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髑髅颈串益发雪白,
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佛矮小半截,一身雪
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不是「玉面蠨祖」雪
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
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小子。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
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
  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彷彿默算着什么。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
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
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
  「……天真!」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
当其衝,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未被指劲贯脑,巨躯彷彿失
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洩地,无
所不至。
  殷横野「咦」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雪艳青听
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未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重凝于一,横
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
  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衝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主身前!
  「『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
  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
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
淡淡的,没怎么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
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
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
  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么?我以为是。」才发现自己打断了
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道:「换句话说,只消
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挨打。这就是我们一次,
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
  「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
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
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老
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
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
灵丹异宝突飞猛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
荒谬绝伦之事!
  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
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
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
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是人,不是神。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武登庸对他说:
  「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
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第二,让
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
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
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
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
头也不回,啧啧笑道:
  「还没死啊,南冥。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
  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
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
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
可与我一斗!」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
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
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
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
  「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
  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猛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
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鬆开锁限又
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连
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未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
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
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
刀势挟毁天灭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苹之末!
  儘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
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遇「残拳」的恐怖记忆倏
然复甦,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
  「……走!」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迳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
扑向院外,猛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
道殷红血箭,这才明白过来:
  「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
  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
实中。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
至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佈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
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
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
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
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
  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
蜂窝,倒转枢纽:「……撤!」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
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阵!」
  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
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
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
欲起。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
  「……来不及了!」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
欲取聂雨色之命;另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
  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
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锐风竟已迫近面门。殷横野不及细思,忙
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至!
  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避过,乌影「笃!」一声牢牢插进他原
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
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么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
精屋内。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
将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
子微拘。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
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
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
许多。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
……」开口并无休休气声,显未伤及肺脏。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
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
  「你且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
不如血肉恢复得快。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
手掌心,扬声道:「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未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
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
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迳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
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
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能
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气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
次比一次强。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
  「当今武林,如猿臂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
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里找来这般神射?」
  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
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
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迴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
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捋鬚大笑:「巴蛇千
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声音随功力
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未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
报复。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脊乌梢」之号,岂料在老
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
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覆。殷横野仗有
「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
以这般功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
来第二名「剑脊乌梢」漱玉节?
  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动,彷彿
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愚蠢的散
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
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就是现在!」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
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
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山腰上漱玉节
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
  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
耗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
鼻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
许。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
刀直扑而来!
  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么他不受阵势所限?
  (这到底是什么阵?到底是什么阵?)
  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彷彿
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
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
  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耿小子并未伤重到须藉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
怪异的阵象中行动自如么?
  原来如此。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
  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
踪影。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剋制佛血异能的刀
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
上那枚。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
此间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么?
  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
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这是不折
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
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
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
複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可惜了,耿小子。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那股难
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
               第二八九折
               倩入苦海
               君莫辞劳
  「盟主恕罪。」
  赶在密议之前,离开许久的南冥恶佛终于回到冷炉谷。
  正为决战人选伤透脑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内堂,不料铁塔般的寡言僧
人甫一开口,头一句便是请罪。
  南冥前愆历历,天罗香内亦有所闻,堂内随侍的两位迎香使以为他又杀僧尼,
还敢回来请罪,这是失心疯啊!不禁色变。她二人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
下来,还没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头一个——不仅未携兵刃,特地沐浴梳妆,换
上新衣,此际深恨盛装不便,遑论厮杀拼搏。
  耿照嗅得双殊香汗湿滑,兼之俏脸铁青,忍笑命她俩退下。两人违拗不过,
远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没叩钟传警,肯定往姥姥处报讯去了。
  「……大师何罪之有?」
  他摆手看座,南冥却不稍动,身面颇见风霜,只颈间髑髅串子雪白光洁,被
铁肌衬得加倍精神。
  「我欲为盟主请援,奈何座师不允,只给此物。」由囊里取出半截雕花铜棍
模样的物事来。
  南冥恶佛为天鼓雷音院遣入红尘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处知悉;那位
极力推崇他为当世救主的使者是谁,自也毋须多言。却没想到当日恶佛辞行,是
为自己回转莲宗八叶,求取这支传说之中的僧兵劲旅,早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耿照定会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从结果看来,怕终究是说
了。
  那物事长约尺许,径逾三寸,通体泛着乌金钝芒,刻满古朴异纹,彷彿由形
状大小不一的龟鳞嵌成,仅居间一截光滑如镜,几可鉴人,差不多就是单手盈握
的长短。
  「这是什么?」耿照反复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莫非莲宗出借了一件神兵?
  「我不知道。」南冥恶佛眸眼垂敛,面上阴晴不定,沉道:「我问座师,亦
说不知,只让拿来。」
  难怪他这么火大又内疚了,耿照闻言恍然。看来八叶座师也非好相与的,打
起糨糊禅是一把好手,解决问题的不二法门就是模糊它:汝既有请,吾亦有授,
至于两者间有无关连,则不在考量之内。
  耿照倒也不怎么失望,支辞以抚:「无妨,看看便知。此物如何开启?」恶
佛的面色阴沉:「座师说了,遇缘则开。」这已经不是忽悠,敢情是彻底被玩弄
了一把。少年一下不知怎么安慰好,尴尬之余,讷讷接过;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
息间,脐中光华大盛,透出衣布,浑身气血剧震,颅内嗡响,竟生出强烈的共鸣!
  (是……是骊珠之力!)
  匆匆回神,赫见落了一地的铜鳞碎块,那棍筒的「壳」竟已应声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洁铜环里,束着一卷古旧皮纸,泥潭灰炭般的气味迸散开来,
彷彿能嗅得岁月流光。两人仔细取下,展于书案,见卷中写满蝌蚪般的怪异文字,
有几帧图形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聂雨色炮制的阵基木柱上,看过类似的镌刻,
趁四少入谷会见褚星烈时,将古卷交由聂二判读。
  「这鬼玩意儿叫《山岳潜形图》,至少题头是这么写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
的古鳞文,怕没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不是你家二少爷吹牛,当世没几人能辨。但
你猜得没错,这确是阵法,虽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强大的阵基,能于阵中镇压万物,
似山岳镇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岂有这般便利之事?水是
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扬也是你,都让你玩好了。」
  「不,的确是有的。我亲身经历过,在龙皇祭殿里。」说着,耿照从匣中取
出四枚刀魄,推至满脸不信的苍白青年面前,定定瞧着他。「以此为阵基的话,
你能复现这山岳潜形之阵否?」
                ◇◇◇
  做为阵基核心,至为关键的那枚刀魄被毁,源出祭殿、威比龙息的山岳潜形
大阵应声而破,殷横野身上的千钧重压顿时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脱禁制的气血内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聂雨色调动
阵势,气壁「刷——」急拢于边隅,及时将暴绽的指芒怒吼阻绝在内。
  这不是能够事先预测的变化,无论结阵的方位或强度,皆难困住峰级高手,
徒然恼人而已。「……无聊透顶!」殷横野眦目欲裂,指锋如暴雨怒蜂,狭仄的
阵壁被疯狂暴击撑挤变形,所有碎裂忠实反聩,堂内聂雨色惨嚎一声,仰天栽倒,
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迟,几无一处留白。
  「……走!」耿照挟雪艳青掠向内堂,几于同时,山腰间寒光一闪,又一道
箭弧直奔天际,来势还慢着些许,云中雷声隐隐,那箭芒似乎亮得过头,与前度
亦有不同。
  漱玉节固是强射,区区铁箭却也没能威胁到殷横野,正欲破壁而出,恶佛又
纵身扑来。耿照回头见得,急唤:「大师不可!」蓦地焦雷暴绽,天顶那枝箭像
被击中了似的,刹那间流华炽爁,宛如挂日,就这么「停」了一瞬,以致殷横野
             清楚瞧见箭形——
  那决计不是羽箭。若将矛尖似的箭镞、扁刃凸稜的狭长箭杆,以及其他几处
不常见的部件重新组合,它看起来更像一柄细直的长剑。
  殷横野忽想起几片残简,关于五帝窟的守护圣器——
  (那是……那是玄母剑!)
  滞于云中如悬针的锐影汲取电芒,忽作千影,数不清的电光箭芒直飙而下,
破空声不绝于耳,魂飞魄散的殷横野奋力斩破阵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庑的
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手五指屈併成狮掌,引衝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
凭空轰出殷横野身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
挥掌硬接。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
飕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没!
  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亦随玄鳞奔赴
战场,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环宇至强。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
段。
  世上唯有这门射术,能开启食尘玄母之禁,令其显露真身,展现无上的威能,
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人
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读到的。
  ——《蛇虹弥天,三日并照》!
  耿照只来得及将雪艳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扑在她背上。
  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彷彿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
相连的、撑起的、叠架的,俱都甩脱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
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燬去的百品堂。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
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连
珠射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抖落尘盖,耿照见身下玉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艳青浓睫
微颤,却未睁眼,鼻端吸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隻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
意无事。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
处浑身血渍黏灰的聂雨色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衝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
了了。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
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满目疮痍,玄母所击涵盖整座内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
齐整得毫不真实。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内,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
铺石、青白玉雕成的石灯笼、粗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
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药硝石。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内堂门廊等,则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若被打个正着,
决计不是眼前这般。
  耿照匆匆环视,未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
料想亦难逃出生天——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形。
  「……大师!」
  三步併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滚烫,奋力扒开那人身上墟残,见恶佛胸下
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
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性命,况自体内发出?下半身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
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脱逃,是恶佛福至
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南冥恶佛
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未死。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
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
  「大……大师!」这种程度的伤根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
伤口里滴血。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还未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
只留下扑鼻的血腥之气。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满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
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
见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
可以『截刀』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
  「大师谢我什么?」耿照茫然不解。
  恶佛微微一笑。「我代苍生……谢盟主入苦海。」
  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满鬼形、丑得骇人的狰
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
红了眼眶。「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白,还须大师开
示……大师万勿弃我!」
  恶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彷彿划拳作歌也似,闭目吟唱:「他山本山无处,
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血浪。汰!身里身外皆樊牢,几回天上
神仙葬?」说着哈哈大笑,连道:「过瘾,过瘾!惟汝为囚,好自为之!」雷般
的豪笑忽绝,眉结顿鬆,更不稍动。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狱」的西狱里,不是每间牢房都能见光。这座落
于天井中、不过丈余见方的砖房,难得三面墙顶都留有铁槛小窗,白天里日影递
移,始终都能有光。
  砖房原为独囚之用,而后屡经易改,重新清出来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
堆放柴薪枷具。此际房内四壁,均以火漆绘满佛字,这回时间充裕,越浦衙门的
吴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与内监的仓促手笔不可同日而语。
  聂冥途蜷在阳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叶,左踝的脚镣还有条长铁鍊钉
于砖墙,铁镣的圈径是数日一调的,儘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锁禁。西狱的严
密非是衙门内监可比,典卫大人交代下来,这名囚犯每日仅有一碗粗粮、一盅食
水,牢头可是确实执行,食水里连半朵油花都没有,遑论肉食。
  没了《青狼诀》的回复异能,兼之丹田既毁,曾经纵横黑道的「照蜮狼眼」
  聂冥途,也不过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习练半生的至阴功体虽付东流,
畏光的遗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紧闭双眼,凭藉本能挪动身体,避开对面
小窗投入的阳光。
  聂冥途想过各种结局,独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烂着,耿小子甚
至给他安排了大夫,确保伤势得到治疗。待衙门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价,
            教他坐穿牢底为止——
  (耿……耿照!杀千刀的小王八蛋……爷爷同你没完!)
  老人在心里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回,用尽一切恶毒字眼,半梦半醒间,忽觉置
身于一片草枯树凋、生机灭绝的景致里,彷彿是个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类的物
事似遭火焚,难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铁的僧衣巨汉背向趺坐,似正低头诵经,脑
海深处随即响起嗡嗡低语。聂冥途听得耳熟,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
  巨汉并未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拂袖起身,
迳朝一团光晕行去。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
只见光里还有一条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
绺长鬚飘飘,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身形却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么——」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
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干什么干什么,怕黄
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捧腹大笑,
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唸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身之人走入华光,自始至终,都
未回头。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
犹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团倏然消失;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
光,周遭草叶不住枯黄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宝贝这般厉害?」
  聂冥途弯腰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
艳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黄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
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射入眼窝。他
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阳穴的手掌被高热牢牢黏住,怎么也
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内诸元,兀自不足,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
不管骨骼、脏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
            浆入肉的可怕灼痛——
  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的残虐生涯里,这
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
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么痛的梦。
  极度的痠痛与脱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么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
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皮。
  见鬼了。
  七水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
浆「流」出了脑袋。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
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半截,「梵宇佛图」或许并未
消失,而是——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聂冥途暗提一口真气。
  久未运行的经脉丹田就像积鏽咬死的机簧,每一动都令他疼得迸汗,却是扎
扎实实地动了起来,浑无半分花巧,就像被什么补起了原来的缺损与隳坏,变得
更加结实强固,只需要一点打磨修整……
                ◇◇◇
  耿照跪在圆寂的南冥恶佛之前,怔怔发呆。
  此战早知必有死伤,恶佛自告奋勇接下第一击,岂无必死的觉悟?只牺牲一
人便教那厮伏法,实已不能更好了。饶是如此,少年依旧悲不可抑,正低声複诵
着巨汉的离世偈语,忽然间心生不祥,回身一记寂灭刀劲悍然出手,来人迎着隔
空刀气飘然闪退,怡然笑道:
  「世间无用残年处,祗合逍遥坐道场!看来南冥恶佛平生作恶太甚,纵使改
邪归正,仍落得如此下场,实令人不胜希嘘。」
  「……殷横野!」
  耿照眦目欲裂,正欲使出「风起于青苹之末」,蓦地视界一花,殷贼忽自身
前冒出。
  这一下虽然快绝,却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虚境中与刀皇战过无数回,应对「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个空心筋斗
倒翻出去,着地一滚,又向斜里跃开,顷刻三变,次次方位不同,一气呵成,竟
无丝毫停顿,刁钻已极。
  老人左掌箕张,地面一块焦石迳自弹起,如系丝索;扣指一弹,焦石「飕!」
  朝耿照面门射去,总算少年应变快绝,起身时手里已抄着半截残木,堪堪磕
飞来势狞猛的「暗器」,那木条也应势爆碎开来;破片飞溅至殷横野身前,又被
他信手弹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对,频拾频舍,接得左支右绌,匀
不出一丝进退余裕。
  殷横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强挡开一枚「暗器」,手里残剩的半截棍状物尚不
及换新,已被后两枚接连击中,手臂盪开,露出空门。殷横野猿臂轻舒,五指凌
空一抓,耿照顿觉胸膛剧痛,如遭尖锥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
紧心口挣扎难起,已无力再战。
  殷横野嘴角微扬,正欲上前,蓦地飕飕两声铁箭射落,一杆羽箭落在他与耿
照之间,另一箭却直挺挺插在半毁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颤摇,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动,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虾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
现在堂里后进,但听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沿老人倏隐复现的动线插满一列,直
到为未塌的屋顶所阻,铁箭再也射不入为止。
  连奄奄一息的雪聂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横野足下不停,迳由
堂底右侧的门廊,走入大院第三进。骧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过一院,
到了这第三进走势一转,微没入山背,从漱玉节的位置已看之不进,世上便再有
第二柄玄母剑,也难射及。
  在殷横野心中,始终不以为逄宫会与萧谏纸、耿照合作。
  若有逄宫通风报信,萧谏纸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惊蛇,教自己提早发难,
沉沙谷内又岂能浑不设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毫无道理。以龙蟠、数圣之
智,联手须下不得这般臭棋。
  如此一来,「刀魄防佛血」一说仍可为真,逄宫翻遍经籍而得,萧谏纸的案
头功力也非泛泛,双方不约而同查到了一处。只恨耿家小子阴险狡诈,反过来利
用刀魄催动龙息大阵,龙皇祭殿本在冷炉谷内,掘出这点祖传棺材本来,也不算
难以想像。
  殷横野原以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机灭绝的异象后,天佛血早应移往他处,
毕竟战阵无眼,难保不会有什么闪失,直到漱玉节适才情急之下,连射两箭为止。
  射向两人之间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对盟主痛下杀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
漱玉节为何怕他往后进去?
  答案只有一个。
  天佛血仍在此间,只不过被那条尚未归还的碧鲮绡严密裹起,藏在这座慕容
私邸里的某处。殷横野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进院里的长廊,见廊间悬满
长长的书画挂轴,宛若旗招,头一幅题着「铁骨丹心终化烬,沉沙谷内丧忠良」
  两行大字,绘的是百品堂焚燬,谈剑笏与他出招对峙的场面,字、画全都是
成骧公手笔,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难得的是:舒梦还实际上不可能画过这样的画,固然无从临摹起,绘制之
人却把舒氏的佈局、构图,乃至习惯于不起眼处画一两隻鸟雀松鼠等细节,学了
个十成十,若非殷横野本身就是书画一道的大行家,花费数十年的心血钻研,亦
精膺伪之术,怕要以为成骧公在数百年前早已预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图传世。
  画中谈剑笏团袍官靴,叠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极具神韵,识者一望即知,
却被巧妙地重组微调,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横野虽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带
一股妖异的夸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将破皮钻出,恶意宛然,不言可喻。
  题诗之外,另有无数小楷绕图为注,几无余白,密密麻麻的错落排列既齐整
又婉媚,带有一股特别的韵致,亦深得骧公身骨精髓,写的是当日沉沙谷事,为
文风格亦是舒氏体。
  殷横野一帧帧瞧将过去,每幅图说的都是自己不为人知的阴谋,能学百家字
到这等造诣的人,普天之下不脱单掌五指之数,显然是萧谏纸残废后,软禁中百
无聊赖,写以自慰;起初尚能扬起嘴角,讥讽堂堂龙蟠沦落如斯,只能以书画复
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挤不出一丝笑意。
  于殷横野平生最自负的书画一道上,萧谏纸竟已远远抛下了他,不只学得像,
而是彻底通解了成骧公的书法绘画词章,在舒梦还没写过、画过、吟过的题材里,
咨意挥洒,无入而不自得;此非模仿,甚至不能说是致敬,而是与之对话,双方
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盪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
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
诗酒的骚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萧谏纸拥有的
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自己——
  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羽阁
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灭门血案,都是殷横野秘而不
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萧谏
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
断,刷刷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
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
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
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
过后,不由失笑。「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你
这条残命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作势
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
  「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第一号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
我最后一程么?作梦!」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的一声爆碎,无
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
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未伤着分毫。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
魔」褚星烈。
  「……我从未见过你。」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
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
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
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
在这里……」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
「叩」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未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
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
  「『思见身中』。」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这种天
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偏你们奇宫的《夺舍大法》邪
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
的瘦脸上乍现倏隐。「……难怪什么?」
  「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
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说着从
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
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
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
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么绞得四分五裂,
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殷横野
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
  「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
或被人动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
在天雷砦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么面对他的?
  屈咸亨最终原谅你了么?」
  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
圆揉扁的。」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
下,你总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
之人,就是我。」
               第二九十折
               周流咫尺
               罪由己招
  水雾氤氲、宛若虚境的简陋码头上,曾功亮指挥四极明府的弟子一阵折腾,
终于摆好了物什,撒气似的赶着他们落船划远,就差没一人一脚踢下水去,其间
暴言无数不忍卒听,沐云色瞠目结舌,心中高大上的「数圣」形象应声碎裂,简
直无从黏复。
  那物事是只形状怪异的坛座,不仅有各种七横八叉的机簧突出,通体更镌满
符籙术式。即以沐云色对奇宫术法的粗浅涉猎,也难以判读那些符篆的意义,只
知极为高深,绝对是另一套繁複系统的体现。
  坛座的顶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浅槽,其中铺满铁砂似的黑砾,倒是一看便知
是沙盘。
  曾功亮一抹额汗,砸了砸嘴,在沙盘前微微屈膝坐马,双手在腹间结作捶印,
蓦地低喝一声:「起!」十指箕张,在沙盘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盘中细砾
居然随手势而起,如顽童堆沙堡捏泥人般,凭空浮现出一座具体而为的小小院落,
其中庭石花树无不纤毫毕现,赫然是决战所在的骧公幽邸!
  沐云色舌挢不下,连一向淡然的秋霜色亦微微色变,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
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沙盘凝成的院里,有几个约莫小指指节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动
作起来,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围杀殷横野的始末;在天外飞来一记玄母箭的同时,
整个码头连着溪流水岸剧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几乎立身不稳,细铁砂凝成的形
象应声轰散,不少溅出沙盘,洒落一地。
  沐云色急欲掠出码头,猛被师兄按住肩膊,回见秋霜色摇了摇头,才想起身
在「周流金鼎大阵」内,若衝出这一方阵眼,势将陷入迷阵,几天几夜都走不出
来,惊出一背汗浃,急道:「前辈!幽邸那厢如何了?」
  曾功亮没空搭理,再催术式,一连几次铁砂均无法成形,不耐啧舌,低声爆
了句粗口:「土行剧变,影响了『咫尺千里之术』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
何,只能等变动平复……他妈的!谁在这时还来捣乱?」怒喝声中双掌运化,盘
内的铁砂再度成形,场景却接连变换,处处不同,无一不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
  沙盘无法精细到显出来人的面孔——兴许是逄宫前辈无意如此,未必是机巧
所不能及——然而所见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觑。
  「……去他妈的龟蛋,啥玩意儿都来凑热闹?耿小子没事先打过招呼啊!」
  试图闯入周流金鼎阵的有好几拨,曾功亮已命弟子顺水流船,引幡布阵,按
理閒杂人等连边都摸不到;能走入迷阵、甚至试图破解的,决计不是普通角色。
  铁砾示形的「咫尺千里之术」,最终留在一条顺水而行的小舟上。
  对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着个大肚腩,看来已有些年岁,总之并非
青壮;以肘为枕,搁足船首,另一隻空着的手掌不住拍击船舷,似正作歌,全然
不像困于阵中的模样。
  能进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阵中,不是摸不着边的瞎兜圈子。此人若通阵
法术数、奇门遁甲,再给他点时间和运气,难保不会摸上这阵眼处的小小码头来。
  「此人术法造诣绝非泛泛……」秋霜色半是沉吟半是试探,淡道:
  「却不知是何来历?可惜看不清脸面。」
  曾功亮岂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再凑得近些,肯定给人
逮住小辫子。这厮若是术法高手,搆着蛛丝马迹,便是现成的路标;都要给人顺
藤摸瓜了,不若你领他来罢。」
  秋霜色暗忖:「果然如此。」这门术法以「咫尺千里」为名,却非真能缩地
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凭空变出的妖法,而是透过某种相连的媒介,如土金之
气、水风雾露等,将甲地之变投射于乙地。是故幽邸那厢土行生变,沙盘便显现
不出形象来;媒介既绝,何以投射?
  恬静如停渊的湖衣青年,对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怀,点了点头。「前辈说得是。
  虽不见其容,要是能问一问,或可知其根柢。」
  曾功亮连驴蛋的「驴」字都到了嘴边,灵光一闪,转怒为笑,匆匆打量了青
年几眼,连连点指:「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一会儿再来搞定你。」催动术法。
  二少蓦觉周身空气彷彿被急急抽往虚空里,气息顿滞,忽又从另一莫名处涌
入水风凉雾、鸟叫虫鸣,不知同什么地方通了声息。
  曾功亮扯开嗓门道:「你他妈是哪来的傻屄?贱名报将上来,仔细爷爷腹内
生火,回头便吃了你!」看来对那狐仙会的效果还是很满意的,顺口便抖了同一
个包袱。
  咫尺千里术不能传递真人实物,然而透过媒介,传声还是办得到的。沐云色
恍然大悟,望向师兄的眼色又多几分佩服,秋霜色似未见得,仔细聆听来人那头
的声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过耿照三天刀法,应该不算傻屄。这个阵花了
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阁下应是威震天下的『数圣』逄宫了,盛名无虚,
佩服佩服。」
  周流金鼎阵开启不过一刻余,就被他绕进了阵形内缘,破阵不过是时间的问
题而已。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被名列「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出言敬佩,
曾功亮也就不觉得怎么刺耳了,哼哼两声:
  「你们这些个来助拳的,怎不先登记成册,排定进场顺序,让技术团队好办
事嘛!我这个阵为保万无一失,只有『开』跟『闭』俩操作指令,一次性使用,
没有丝毫转圈,管教对子狗有进无出!这下可好,你让我开是不开?」
  武登庸的笑声迴盪在码头水雾间,几可想像他弯着眉眼殷勤招呼的样子。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老街坊就是这样了。你三邀四请他楞不答应,时辰
一到还不是扛猪宰羊的来了么?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娘家父与子,亲戚麦计较。」
  还真是。曾功亮一下没法反驳,连吐槽都忘了,使劲搔着脑袋:怪了,「奉
刀怀邑」武登庸是这画风么?怎么听都是里正大爷啊,啥时做起媒来都不意外。
  怔愕之间,小舟顺着哗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码头,灰发斑驳、满面于思的魁
梧老者在舟上热情挥手,彷彿码头上挤满了等着献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声
叫道:
  「刚才那一下,成了没有?」
  「别这么嚷嚷!我又没聋。」曾功亮没好气道:「估计没成,一会才知道。」
  武登庸眉花眼笑,衝他竖起双手大拇指,高举过顶,作势欲起。
  「那就别担心放跑人,你该担心耿小子怎样才能撑下去!我给你这个阵打几
处狗洞,能不能进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小舟轻快掠过码头,载着灰白鬍子的
老人没入雾间,很快便消失了踪影,只余挥举的大拇指依稀能见。
  沐云色回神才发现自己也举着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跃是会传染的,尴
尬收手。曾功亮像被点醒了似的,猛然转头,却是对着秋霜色问:「听说你有一
门剋制对子狗的弦音功夫,叫什么九玄眷命的?」
  「……回前辈的话,不全是武艺,更近于阵式。」秋霜色被问得突然,却不
意外,怡然道:「须有九床瑶琴方能使出,考虑到排佈不易,恐被殷贼看穿,耿
盟主婉拒了晚辈的请缨。」
  曾功亮骂了句「就他狗屁多」,眉头一挑:「你该不会一早就发现,这个
『咫尺千里术』的檯子,是结合音律和术法来操控的罢?」见秋霜色笑意温煦,
波纹不惊,显是无意作答,指尖连点:「奇宫门下,名不虚传!眼下没空,一会
再来搞定你。」拆下坛座屉板,露出里头的複杂机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当然是谈价码。奇宫二少不明其意,此际
也无刨根问底的閒心了。
  沐云色看不懂术式,却通机巧匠道,对大师兄的《九玄眷命》亦知一二,明
白他们是打算利用坛座内的丝弦零件,打造一个能奏出九玄之阵的克难器具来,
再以「咫尺千里术」投射至幽邸的战场,二话不说接过屉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
指着柜中两处极其複杂的构造,小心道:
  「前辈,我可负责将这两处卸下,那连心蝟刺钩里的钢丝便能当作琴弦使
……我以前在龙庭山造过黄钟凤鸣弩,一拨弦可十射,能够徒手拆卸这样的结构。」
  曾功亮瞥了他一眼。「你的黄钟弩可以十射?」
  「是,并且是接连而出,不是齐射。」沐云色简单比划了一下,示意将如何
拆解。曾功亮点了点头,继续埋首机构。「你拆罢。鸭嘴括也一併拆下,你师兄
用得上。」沐云色得到首肯,立即动起手来。
  「连心蝟刺钩」像是生满棘刺的圆球,其实是由三枚尺寸各异、嵌合巧妙的
异轴齿轮组成,逄宫是头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属明府一系的匠人口里听得。而
黄钟凤鸣弩则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晋试科目,由曾功亮亲自指题,那年的抡元之
人也做到了一拨十射,却非接连而出,而是齐射,被大工正喷得飞起:「你造的
是弓弩还是邪教,教人站好一排让你射他妈个对穿?怎不叫他们插死自己算了?」
  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缠上钢弦的蝟刺钩的,那是一个
都没有。
  看来奇宫这块宝地是真养人哪,曾功亮忍不住砸嘴。一会儿要「搞定」的说
不定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
  殷横野试图在他面上读出恐惧、怨毒,乃至愤恨扭曲……然而,褚星烈的情
绪忽然像被截断似的,连周身那令人怜悯的无力颤抖也消失无踪,干脆得像是从
来不曾存在过,是为了套他的话而做的拙劣表演——
  他的视线对上褚星烈冰冷无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苍白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只是要确定这一点而已。」肤色白惨的瘫痈男子垂眸淡道,彷彿对眼前
之人已兴致全失,连看一眼也懒得。「这是我唯一想不起来的事,不过也无甚紧
要,就是个念想罢。」
  「你————!」殷横野怒极反笑,踏前一步,尘沙无风自动,四向飙昂!
  「褚无明,上一个与我耍嘴皮之人,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何不先问一问你
身畔的萧老匹夫?」
  萧谏纸仰天哈哈,锐目中殊无笑意,森然道:「殷横野!你自蹈死地,还不
知业报将至么?」殷横野意态蔑狂,哼笑:「凭你车斗内所藏,一用再用、从未
生效的弩箭机关?」他一看这辆与前度造型、尺寸几乎一模一样的云头轮车,便
知萧谏纸已然技穷,竟又搬出了从前的老伎俩;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机再强数倍,
岂奈他何?
  萧谏纸眸光忽绽,不复委靡衰颓之姿,眦目笑道:「正是!」一掀暗掣屉板
翻开,数不清的弩箭连同爆碎的车头破片飕飕射出,亦与百品堂时全无二致!殷
横野到得这时,也只能认为他是失心疯了,竟拿老狗把戏当杀着,错愕之余,不
无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犹豫,并未使出「分光化影」,闪身略避,双掌画圆一分,
运劲震开蜂云般的弩箭木碎,赫见漫天乌影间闪出一点银灿锋芒,一人挺剑当胸
贯至,正是「一龙沉荒起秋水」的逼命绝式!
  (这……这是《八表游龙剑》!怎……怎会是《八表游龙剑》?)
  ——萧谏纸!
  剑尖入肉,刺痛的感觉分外清锐,殷横野骤尔回神,千钧一发之际,右手食
中二指箝住剑尖,却被龙鸣般的清冽剑音弹扭开来,百忙中身子侧转,长剑贴着
胸膛拉开一条口子,殷横野左手亦扣二指,照准剑脊一弹,《弹铗铁指》劲力之
所至,将偷袭者连人带剑齐齐震出;那人着地一滚未及起身,剑尖已如毒蛇吐信,
刁钻昂起,如影随形般迫向殷横野,宛若游龙起于深潭,乃「一龙沉荒起秋水」
  的首式二式串连。
  普天之下,能将《八表游龙剑》使到这般境地,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而身在
此间者,惟「千里仗剑」萧谏纸一人耳。
  殷横野左支右绌,应付得狼狈不堪,总算他未以「凝功锁脉」护体,游龙剑
劲无从叠缠;剑音虽甚扰神,毕竟不及剑式逼命。无论招式或内力,萧谏纸与他
都有一段差距,捱过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横野掌指齐施,渐与萧谏纸手中利剑
斗了个旗鼓相当,终有余裕打量他的模样:
  萧谏纸的大氅之下,穿着一身鱼皮密扣的劲装,似与寻常的夜行衣无异,金
属锻成的腰带却异常宽厚,紧缚腰背,其上棱格凸起,以保护底下的精密机簧;
  腰带上伸出无数细小的连杆,木偶关节似的细杆或连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
膝盖、小腿足踝,乃至脚背,与裹在这些部位的金丝罗网相连,似甲非甲,又像
是更大片、更複杂的刺穴银针,随萧谏纸的趋避而运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带向上延伸,形成一袭贴身薄甲,亦将萧谏纸的上半身由后向前包覆起来,
只在肩背后方凸出一只尺许长短的箱匣,两侧缀有既像云纹又似鱼尾的粗厚饰片,
一侧数叠,每片厚近两寸,不知是什么作用。匣中频频发出单调的机件绞扭声响,
也是应萧谏纸的进退而生。
  这身怪异的行头与其说是甲冑,更像某种机关装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将萧
谏纸「固定」在匣上,藉由机簧运作,令其瘫痈的下身重获行动力。
  至此,殷横野终于确定逄宫背叛了自己。虽不知这副怪异的机具叫什么名目,
但其上所有部件,与那具精巧的携带式秘穹有着同样的工艺风格,显是出自一人
之手。逄宫甚至懒得骗他——这厮连伪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时间、人手俱都和
盘托出,就只差没报上价码。
  (可恶……可恶透顶!)
  殷横野狂怒已极,出招却益发冷静,「存物刀」与「惠工指」一左一右,交
错併出,锁定萧谏纸腿畔凸出的细小连杆,指劲掌刀隔空翩至,在机件上撞出几
缕火星,敢情是以玄铁乌金一类锻成,竟无丝毫缺损,显然连对阵之际,敌人必
定择弱择要下手一节也都考虑在内。
  萧谏纸的剑法固然精妙,难得的是双腿虽依赖辅具,身法却与招式配合得严
丝合缝,全无弓不咬弦的僵滞,令殷横野不禁怀疑,他的双腿其实并未瘫痪、丹
田经脉亦未遭受重创,几成废人,当日沉沙谷所历不过作伪而已,然而这绝无可
能。
  指劲刀气接连被挡,萧谏纸还能匀出手抢攻,殷横野招式再变,叠掌一轰,
萧谏纸挥剑格开,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岂料一股
潜劲突然冒出,循径直入,如钻钱眼,异常刁钻,萧谏纸暗叫不好:
  「是……蟠宫岛田初雁的《一文钱掌》!」已然变招不及,横剑当胸,以剑
锷肘臂硬接,整个人被撞得向后弹飞,赤血酾空,抛飞长长朱虹;背匣撞上檐柱,
喀喇一响,竟是木柱弯折,迸出无数新碎。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身姿不动,右捏剑诀、左掐刀指,迳以凌空劲抢快,瞬息间锋锐无匹的气
劲旋扫而出,宛若两人分持刀剑奋力抢攻,剑似舍身,刀若贪狼,配合得完美无
瑕,间不容一发;萧谏纸即未失去重心,单人孤剑,也只能被这波疯狂涌至的刀
走剑旋倏然解裂。
  萧谏纸身躯歪倒,即将狼狈摔落,普天下没有一门一派的剑法,能在这种情
况出手,遑论克敌致胜,除了《败中求剑》。为此独孤弋又被誉为「环宇无敌」,
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内,谁人敢有异议?
  「……『刑冲』!」
  数不清的匹练剑光窜起,宛若龙昇,殷横野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剑芒所化的
狰狞巨龙,全身鳞甲由无数长剑绞扭而成,体长十丈、径逾合围,比古刹晨钟还
巨硕的龙首咧开大口,咆哮着昂卷而起,锐利的风压把周遭三丈之内的一切通通
吸扯过来,在锋刃戟出的龙躯上撞得粉碎——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走。
  龙形幻影与匹练剑气在他飘退之际忽然消散,兴许萧谏纸此际修为,不足以
推动败剑首式「刑冲」,故而功败垂成。
  殷横野急急止步,缓过一口气来的萧谏纸却如醉酒一般,软软斜倒,似无法
恢复平衡,直到喀喀几声,匣侧的鱼尾饰片翻折开来,化成四条蛛足抵地,撑住
了老人如断线傀儡般的残躯;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将萧
谏纸摆正,佈满金丝网罗与大大小小连杆的两条腿虽稳稳踏在地面,却没有半点
活物的祟动。
  殷横野终于确定他半身已废,先前的神勇表现,全拜这怪异的背匣所赐。
  败剑二式「剋破」的威力,殷横野当年在邙山曾亲眼见得,萧老匹夫纵无独
孤弋那鬼神般的修为,附尾攀摹总还是有的;首式二式接连而出,他没有不倚分
光化影全身而退的把握,此际来看便是威胁了。
  至于三式「无从来」之后的败剑,他便不曾识荆。按当日独孤弋狂语,要杀
他还用不上第三式。萧谏纸若掌握了无从来剑,乃至余下七式真传,想来毋须拿
《八表游龙剑》压箱。
  既如此,为何不从一开始便以败剑出手?刑冲、剋破二式连环,光想便教他
惊出一背冷汗。况且,游龙剑若无凝功锁脉的加权,也没有必胜把握,同样的花
招不能玩第二次,岂非兵法之常?萧谏纸丹田受创,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来
自不可名状的外助,运使败剑或游龙剑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疑问全都指向同一处。只有一种可能。
  「……窃据浮鼎山庄多年,连穷爷的独门三绝都佔为己有,这等厚颜是怎生
练出来的,我实是好奇得很。」萧谏纸的蔑笑又将他拉回现实中。「《聚敛之刀》、
《能舍之剑》,用在你这等样人手里,委实是天大的笑话。」
  殷横野嘴角微扬。
  「田初雁的武功,我还瞧不上眼。授予西宫川人,请他日后酌情转传给秋家
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託,才有此护庄义举。」田初雁的
独生爱女田素素,与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洁,穷爷与秋拭水既是儿女亲家,
又是过命的交情,武林人尽皆知。
  苍城山「霓电老仙」厉金阙庇护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长秋霜淨,却始终无法令
西宫川人辨清敌我,便在人情义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横野一着。
  至于殷横野是如何从秋家父子身上盘剥出蟠宫岛三绝的武技,又或得自他处,
料想问不出关窍来。这厮抿着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脸,令萧、褚二人直犯噁心,是
连同处一簷之下,都不禁浑身难受的程度。
  「萧谏纸,田初雁死啦,你该担心的是自己。方才那一手败剑帅得很哪,怎
不使来瞧瞧?」殷横野怡然道:「还是教你重新站起来的这玩意儿,只能配合
《八表游龙剑》来使?」
  「还神甲」本就是曾功亮为了复现《游龙步》身法,耗费数十年的工夫研制
而成,背匣里的种种机关,全是按照这套步法所设置,无法任意转换。而游龙步
正是《八表游龙剑》的基础,与其说是「还神甲」重新赋予了萧谏纸进退趋避的
行动之能,不如说是他配合「还神甲」的驱动来出剑攻敌,更为贴近事实。
  超乎机匣设定的外力干扰,多少会影响还神甲。所幸萧谏纸于游龙剑的造诣
极深,「倒果为因」的娴熟运使下,加上偷袭的优势,接战初期竟未被殷横野瞧
出破绽。
  「这玩意儿最多能挺一主香。打得太激烈,背匣里的转子消耗过甚,时限还
得缩短。」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时,语重心长,反复叮嘱:
  「重新上紧转子须靠特别的水力机关,出覆笥山就没辄了,所以不会有第二
次的机会。万一摔倒了你就掀这个暗掣,我给你装了四根蜘蛛脚,保持平衡,摔
成什么龟样都能让你起身……你他妈能不能别去?我给你专业建议,没辄!你好
手好脚都打不赢,靠这玩意儿?你他妈当我神仙啊!」
  「你是啊。」
  额发紊乱、神容颓闇的老人淡淡一笑,整个人看来像给生生剐去一圈肉,显
现出与印象全然不符的单薄羸瘦。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马,绝不是因为
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为他样衰,「活像死了八对爹娘。」这是大工正的原话。
  「就你当年在学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东西。」萧谏纸低头拨弄
各处部件,试图弄懂运作的原理,最终还是搁下手来,不知是佩服抑或恼怒地吐
了口长气。「你很出息了,曾功亮。仲夫子会很高兴的。」
  「他自己会跟我说!等老子过去的时候。你他妈别想胡乱传话。」
  大工正险些抄起腰带往他脑门砸落,才想起玄铁外壳是能打死人的,好在这
几年他涵养深了。翻过棱格一侧,以一枚层层保护、边的,也都约好似的不谈及
谷外之事。耿照知是众人的体贴,留给回转的自己一个平静夜晚。这同时也是他
们能够等待的极限。
  翌日起了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
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
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
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
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未多言,算是
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殊则立于身后;弦子尚
且爬不起身来,并未随行。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
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宝宝锦儿与三位
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
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只老胡
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不善,大猫
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未见苏合薰的踪影。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
能表露出来。cool18。com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
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经常彻夜未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
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
处。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
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
匆匆离开。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之语,
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谢谢她一路
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
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
是沉素云借给耿照的。沉素云的爷爷沉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
当作日后的嫁妆。
  沉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沉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
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
殷嘱沉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
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
一同归葬白城山。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
皆无容葬之地。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
表示一切待耿盟主癒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
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
救之情,言词恳切,以佈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
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大悲无言,低迴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山岳潜形图》,交玉匠刁研
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
烈牺牲之始末。褚星烈的骨灰罈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
何处,他还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
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推
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
射一案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
湖名宿殷横野,此僚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
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
百官,以儆效尤。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
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
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神神
刀刀虚无飘渺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
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
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
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
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笔,
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插曲,
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他的私
生儿子归案了没?
  「这——」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
  「正是。」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么喜怒,敛眸平静道:「据说朝廷
有追封萧、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塚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
等圣旨下来,约莫还要一阵。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
淨,按帝门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正如蚳长老所言。殷横野之
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
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
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黑白分明的美眸滴
溜溜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众人都觉
没头没脑。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
应多半是莫测高深,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
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
似觉帮了他点什么,约莫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
呼之欲出。身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
玄,向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
  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云三才」之一的绝顶高
人之首。
  这样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
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谁也摸
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况未明朗之
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
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
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领的
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不可
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
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
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
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
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瘖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
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虽然他可
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渺小一
如随口哼唱彆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
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怎么可能忘得了?
  「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
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是理所当然而已。「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
高不高兴,痛不痛苦。在我看来,正确的决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么?」
  「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后会更痛苦。」老人似笑非笑:「所有
的决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
  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
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神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閒汉。
  「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没有那么伟大的人。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
拿着才要费劲,鬆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
  「连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
摆着自残么?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千里仗剑」萧谏纸?这人用眼神都能
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
牵扯于其中的,还有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
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
押解上京。潜入穀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
「果昧」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
竽充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
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
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真
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神,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
「怎么了,蚳长老?」
  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姑
射一案,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
盟主恩允。」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未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
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坐下。」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
衣着打扮虽是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
又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未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
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好了好了,直说罢。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么神
神秘秘的?」
  「是横姊姊。」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
堂问了横姊姊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姊姊直认不讳,遂被投入穀城狱待审。这是幽
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
瞧见了横姊姊被穀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未惊慌失措。
  将军问案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
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
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姊姊。」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
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
人乘机劝说,改囚姊姊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趁移囚之际劫人。潜行都埋伏探
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姊姊为避免连累昭信侯,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神。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噗」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猛,掀得酸枣
枝太师椅向后掀倒。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
「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来!」
  耿照缓缓睁眼,见得几双秒目里满是关怀,环绕着自己,各式肌肤幽泽和薰
衣香气纷至踏来:馥郁乳香肯定是宝宝,媚儿的体味浓烈却好闻,总是能头一个
辨别。郁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艳青的长发带着胰皂香气,耻丘异常茂盛
的卷茸也是。漱玉节的衣服有淡淡的檀木香气,而如蕉兰轻腐的甜腻之中,略带
些许木质香的,则是拥有蜜色均肌的盈幼玉******但里头并没有姊姊。姊姊身上
的味道***** 是什么样子?
  耿照一抹唇色,撑坐起来,才发现椅子被他压得四分五裂。众殊见他面色灰
败若死,神情之阴至,更是前所未见,人人心慌意乱,一时间都没敢开口。耿照
腿脚发软,眼冒金星,勉强扶着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头片刻,才闷闷开口:
「尸首******现在何处?」却是对符赤锦衣说。
  「姊姊画押了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
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
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反正横疏影既无
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寝,
家里一个干活的僕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
  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
求见盟主!」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见绮鸳不肯离开,恼
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僕僕,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
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
未见得。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小心从油封里抽出
一张数叠茧纸。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
随写即干,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
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殊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
闯入急报。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
又如何能够「逾时不候」?
  「这是何人所送?」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仔细问过李绥了么?大
宅四周调查了没有?」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
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这是盟主的命令。」
                ◇◇◇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
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迆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
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少城
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
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地皮
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彷彿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连结起来:显然韦晙不知何故,
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
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此
事他约莫计画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
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
他都不会轻易放弃。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未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
关键的原因,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
与陛下的关系,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
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鬆懈下来;
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
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
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
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
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
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
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
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哄笑
或许还算不上什么。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
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佈满血
丝,下马行礼道:「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但于此无关之人,
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你要便给你罢,接着!」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
铁鍊往城下扔,铁鍊的另一头赫然鍊着一条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么
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其上佈满无数伤
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未老,已攫冰冷的女
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鍊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他
姊弟俩数年未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
以及眼角颈侧的硃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
身转头:「我父亲和姊姊在哪里!」
  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这不是等着你么?」
  「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
位齐齐围上,独孤天威乘机逃开。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
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气息温软,
随风飘来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未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
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閒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
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
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
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
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
呼老泉退避:「……让开!」
  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
视界猛向地面砖石坍落——冰火双元心。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甦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
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
习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
…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
胸膛上佈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甦醒,至于是第几
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
子马扎都不用,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
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
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
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
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
口和肚脐。「会放出异光什么。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
了,有你这么妖孽的么?」
  耿照无言以对。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
「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
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你和小影儿的事,
我全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
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
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
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
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熟
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肌肤,
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衝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
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
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
「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
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鍊铿然绷紧,
几乎拖动刑架:「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
被摇动的铁鍊「铿噹——」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
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蔑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
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
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
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
  「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
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
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
  「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么东西?他能奈我何?你
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
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
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
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
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
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
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
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
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儘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
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
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
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
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
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
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
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衙差尴尬不已,
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将来我要指望谁?」
  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
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打完一抹脸,衝吓傻
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
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
  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
  「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
是泪,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
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
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
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
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
  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
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
蹄,尚未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下隻字片语呢?
  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
  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独孤
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
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
烧焦的恶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
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
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
难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淡淡烟
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
肺的嚎哭声迴盪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
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
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
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
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
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
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
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
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
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彿曾经久居于此,
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鬆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
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
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
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
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
今岳辰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
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
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
  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
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
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
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
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
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
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对。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
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
觉的徵兆。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猛追胸口。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
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
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
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
也不远了。」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
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双掌合什往西方
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发财」,转头衝他冷
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几条人命?」
  耿照哑口无言。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
才以刀皇前辈为例,说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
远在自己手中,与旁人无涉。
  「涉你妈的死人头。」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头扔去,眼尖瞥见碗底尚有一抹
残油,想起适才拌饭肉汁的美味,转了一圈扣回嘴边舔完放下,瞧得耿照两眼发
直,简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武登庸干咳两声,赶紧回到正题。
  「你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
问题。独孤天威拿父亲和姊姊的性命威胁你,你这么屁颠屁颠的跑来已够蠢了,
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你这样信不信殷老鬼活过来找你算帐?你这是踩着他的
智商在猪圈里满地摩擦啊!」
  老人严肃说道:「以你击杀『地隐』的威名,连来都不需要来,写封威胁信
教独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装进他儿子的棺材里钉上富贵
钉,带你家人扬长而去,这就是邪道七玄的样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头难
以掌握飘忽无踪,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爷。他要有那个疯劲,直接送两颗
人头给你不是更好?」
  这个道理在几天前莫说耿照想不到,便是说给他听,以当时伤心乱极、脑袋
一片空白的状况,怕也听不进去。经过了黑牢的沉淀,其实心绪在不知不觉间平
复许多,一经刀皇点醒,茅塞顿开。
  武登庸见他已然清醒,这才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告诉他更重要的讯息。
  「桑木阴之主马蚕娘离开冷炉谷之前,曾来见我,请我向你转达二事,因事
关重大不能着落文字,仅能口传,你且细听。」
  耿照见老人说得郑重,整了整破烂葬污的衣襟,端坐点头。「有劳前辈。」
  「蚕娘自知命不久矣,须即刻返回宵明岛,传承衣钵,以免千年道统中绝,
无法等到你恢复意识,当面道别。她说此事你约莫已知,但毕竟未曾与你言明,
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时,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
  耿照热泪盈眶,想起蚕娘指点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却因一时
糊涂,差点把大好人生搭在这一处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此后当更加爱惜己身,不让前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这「前辈」二字既是
指蚕娘,指萧谏纸、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点了点头,当是接受,继续说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须
知之。横疏影并没有自杀,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身世可怜,以异术将一具新死
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弄进了穀城大营,李代桃僵。」
  「什么!姊姊……姊姊她还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结舌。
  「正是。算算时日,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日后山高水长,自
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终于回神,双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
九个响头。武登庸一向不欲与他有什么牵扯,尤其是师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
及,这回却未侧身闪却,静静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
再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迳受。」
  耿照惭愧道:「晚辈所练碧火神功,有个叫『心魔关』的壁障,因功成太快,
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关者,内力突飞猛进只是假象,关隘之前,终究会被打
回原形。
  「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弃一
身职责与众人依託于不顾,孤身犯险,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辈的指点,才
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虽不敢夸夸其谈,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经此教训,希
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亦是一得。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未死,或许晚辈就
不会有衝动之举,然而此关心魔未过,日后不定何时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极恐。
  「晚辈自知资质驽顿,不敢图列前辈门墙,但前辈屡次教我,恩惠极重,幽
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冒死抗贼,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定尽力报答。这九个响头,
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辈表达谢意。」
  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磕头,忍不住笑出来;细思片刻,才
慢慢道:「我并非无意收徒,只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
收的弟子,有两种:第一种,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头,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
说话,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谨严肃,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而是更温和也更宁
定,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
  武登庸平静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们一往无前,伤
人伤己,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我想要一
个懂得害怕,会珍惜、会退缩,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所以我
收了日九为徒。
  「第二种,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但懂得后
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而不是快利。须知咬牙一衝,最是伤人;杀伐决断,
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再增加这样的人。王八蛋已
经够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抚摩少年发顶心绪。
  「横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萧谏纸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
不后悔?南冥恶佛之死,后不后悔?」每问一句,耿照便答以一个「会」字,忽
觉鼻端酸楚,眼角泛红;十数问之后,低头捂眼肩头簌簌,忍着嚎啕无声饮泣,
彷彿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终于
有了点少年的模样。
  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搓乱了少年的垢发。
  「既如此,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间自无奉茶为礼、焚香为誓之余裕,这场
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
  耿照心绪渐平,忽想起一事。「是了,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
  当夜刀皇不辞而别,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
不到。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
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
  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暧昧。「哎育,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
  耿照差点要问「是哪一个」,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可千万别
上恶当,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一迳傻笑。
  「是么?那真是……呵呵……」
  「就是……」老人彷彿听见他的心思,循循善诱:「爱穿红衣的呀。」
  「那也有俩啊!」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要捂
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声。「就是那俩。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穀仓米罢?养活了
几百张嘴不成,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
  沉沙谷大败之后,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符赤锦为
使爱郎无后顾之忧,悄悄找上染红霞,主动说明情况,毫无保留,约定好以「绝
不隐瞒」为条件,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染红霞甚是感
动,此后果然守约如恒,绝不稍易。
  故幽邸战后,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也曾数度入谷,为唤
醒爱郎尽一份心力。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白锋起何等样人,要在
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
次连同往返路程,不能超过两个时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但在龙杵玄阳外溢、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
人快美之下,其实也顶不了太久,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只比元阴鬆嫩的符赤
锦略好些。几次折腾既惊又险,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以免惊动了白锋起。
  耿照甦醒当夜,符赤锦虽分不开身,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
耿照匆匆离去,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可能身
陷于流影城时,终于被白锋起撞破。
  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打算
上流影城讨人,却被白锋起阻止。
  「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讨人?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
干你什么事?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说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备礼、不知
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
耿照还未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百口莫辩,急得一跺脚。
  「不如我去。」白锋起冷笑不止,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边摇头刀絮:
「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镇北将军公务繁忙,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你就祈祷
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
一步,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染红霞才
破涕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娇。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许缁
衣处事周到,必定亲往。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以
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转,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少不
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
  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许缁衣,就没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虽没探出囚禁之处,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
一蹬上城、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蹟,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
  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欲与同行。正与舅
舅闹得不可开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才晓得耿照
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白锋起与染苍群同出身血云都,昔年在东军时,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
虽非直属,也是屡屡并肩作战、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白锋起乍见故人,惊喜不
已,但武登庸问的是婴垣大山以北,乃至诸沃之野的事,自婴城大致修缮完成后,
北关守军不入诸沃之野已有十数年,所知极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红霞再三保证耿照的安全,女郎这才略略放心,不再与舅舅争执,
强欲出头。
  「师父……」耿照思念玉人之余,忍不住问:「我到底被关了多久?这牢里
晨昏不知,徒儿也没心思细数。应该也有十几二十天了罢?」摸着唇上颔下茂密
柔软的长长细毛,这可是此生蓄过最长的一部鬍鬚了。
  武登庸终于狠狠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个浑球!到今天整整三个月!你个没心没肝的小王八。」
  「那岂不是——」少年摸着肿起的脑袋。「已经入秋了么?」
  那也太久了。原来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让生命停滞这么久。
  耿照站起身来。「师父,徒儿要离开这里了。在离开之前,须得先救——」
  「等你个小王八想起来,怕你父亲和姊姊都凉了。」武登庸拍膝起身,随手
拉断牢门的铁闩,冷笑不绝。「别说我武登庸收徒没给见面礼啊。汝父汝姊我一
早便已携出,交给见三秋带去冷炉谷啦。他那帮夜摩宫的徒子徒孙本事不错,有
他们接应,料不致有什么差池。算算时间,那厢也该发现啦,再不走人要来了,
麻烦得要死——」
  耿照感激涕零,还来不及道谢,却听师父道:「……我们还得赶去救另一拨。
你这小王八害人不浅,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全得算在你头上。」
                ◇◇◇
  王化镇的居民早在数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时,要在镇郊的空地上处
决一名囚犯,严禁百姓围观。一早镇民便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
爷手里,陪着人头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镇子街市无人,空荡荡的宛若死
城。
  法场四周围起了木栏,插满白幡,迎风猎猎,气氛极为肃杀。流影城巡城司
的铁卫将法场围得铁桶也似,铠仗铣亮,手持大楯,任谁来看都知道绝不好惹。
  「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远处长草间,胡彦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细细观察
片刻,忍不住回头。「今日砍的绝对是假货,这就是陷阱。与其拉一票人逛大街,
不如挑几个擅长夜行攀登的好手,潜入城里救人。」
  薛百螣为此与他争辩不下十回,不耐冷哼。「这两月来你进出流影城无数次,
可有寻到一隻猫儿?怕死便滚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胡彦之涎脸笑道:「就是说说。便要马革裹尸,也定要与老神君同裹一张嘛,
干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噁心到不行,若非营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
架不可。
  潜行都从三个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打探消息。蚔狩云特别从外
四部拣选机敏干练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婶娘这年纪的,配合潜行都行动,扮作母
女婆媳,其中恰有两名原籍王化镇的,当是归乡落脚,昨日起便开始监控法场的
搭设佈建。
  独孤天威选在山下处刑,当然有诱饵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杀耿照是私刑,未经审理,更没有问过镇东将军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来,
杀在城中是百口莫辩,杀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况且其子新丧,不宜刑杀,
荒唐如独孤天威,说不定还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尽出,不惟首脑齐至,连郁小娥、盈幼玉、绮鸳等也都一
同上阵,约有四十多人。其中游尸门三尸不适于日下动武,只紫灵眼亲与,白额
煞与青面神俱都留在谷中。
  现场的巡城司人马尚不及这个数,就算一对一厮杀,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
这门血亏。老胡秉着「这不是陷阱我随便你」的一贯坚持,不但备好了退路,也
请潜行都监视着方圆五里内所有合适埋伏之处;漱玉节本欲婉言拒绝,但符赤锦
暗示她胡大爷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人,说话之有分量,美妇人微一转念,
同意让绮鸳手下的一组人兼任这个差使。
  午时将至,独孤天威乘轿进场,随即囚车押来一名布罩套头的犯人,被打得
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也不能断定是不是耿照。雪艳青远远眺望,不禁捏紧了拳
头,薛百螣低声咒骂:「该死……该死!」
  擂鼓声响,即将行刑。此地是低缓的平原丘陵,七玄众人所据的这片林子,
已是周围为数不多的隐蔽处——老胡也反对躲在这里,主张带一二十人,在镇里
觅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视,无有埋伏,隐身周围高远处的潜行
都也未举旗号,就算独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际也赶不进法场了。
  胡彦之一摊手。「要上就是现在了。我在这儿恭候诸位功成班师。」拍了拍
带来的一只大袋子,看形状装的都是些酒罈之类。
  「不是说马革裹尸么,怎么成了搬尸?」紫灵眼侧首支颐,甚感疑惑。
  「咱们留在这儿马革,等着给人搬尸。」胡彦之嘻皮笑脸的拉她过来,不顾
众人侧目。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额煞在场,一把撕了这没出息的
浪荡子,沉着脸望向蚔狩云。
  姥姥负责坐镇指挥,朝雪艳青点了点头。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
枪高喊:「杀!」众家高手奋勇争先,呼喊着衝出林子,推倒围栏,与猝不及防
的披甲武士们杀作一团。独孤天威的乘轿在家将亲卫的簇拥下退往官道的方向,
七玄众人无心理会,任其自去。
  雪艳青勇不可当,率先杀到耿照身畔,一掀头罩,赫见一张陌生的中年面孔,
怔了一怔,回头大叫:「不是!」漱玉节最先回神,舞剑疾退,提气大喊:「是
圈套,众人快退!」身畔的潜行都闻言举起撤退旗号,以示林间。
  七玄高手个个身负轻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执戈也追之不及,
情况倒也不怎么危急。
  蚔狩云自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淡道:「举旗撤退罢。」忽
见官道那头扬起旗号,卷起漫天黄沙,蹄声震地如雷,擎起血云蟒旗,来的竟是
流影城的多射司铁骑,尘浪间乌影幢幢,难以悉数,但绝对逾百骑之数,只多不
少!
  蚔狩云面色铁青。
  独孤天威选在这个极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埋伏毋须隐蔽,
只要来得够快就好!王化镇周遭的缓丘平野,简直就是骑兵的砧板,只凭双足的
血肉之躯无论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过铁骑的追捕!
  漱玉节花容失色,舍了对手不再恋战,返身点足:「快走……快!」语声才
一落,黄沙间忽生异响,犹如蝗虫振翼,一片乌影拔地盖天,飕飕然如雨落。巡
城司的甲士数人併作一团,大楯拄地遮顶,顿成铁盖;七玄众人撤退的路径却恰
在射程范围内,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数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抢过一柄刀拍开羽箭,见甲士们持楯起身,依旧成团前进,推进的方
向将己方隔成了一绺一绺,恋战之人不旋踵即被困于几团铁楯阵之间,全力逃亡
者又终不免要进入后方空地,成为铁骑乱射的活靶;已有人开始迟疑,不由得放
慢了脚步,或直接向两侧逃跑,将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林中胡彦之一跃起身,紫灵眼问:「这便要搬尸了么?」一旁待命的绮鸳本
要衝上前接应宗主,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胡彦之将她拦住,一边打开
大袋子,正色问:「我听说你箭术很好,是也不是?」
  绮鸳一怔。「是……你问这干嘛?别拦我!」
  「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我箭术平平,肯定不行。」从袋里取出牛筋索,
熟练地系在两树之间,以桅杆帆结缚紧,又取弓箭给绮鸳。「一会儿我将这玩意
抛出去,你看准了再射。明白不?」绮鸳完全搞不懂,只听他说能救宗主,勉强
点了点头。
  老胡将一只瓜实大小的密封圆罐勾过筋索,使劲往后拉,忽然转头问紫灵眼:
「我放手时你喊什么?」紫灵眼摇摇头,只道:「你放手时我喊什么?」胡彦之
哈哈大笑,双手一鬆,圈口叫道:「大师父来啦!」紫灵眼噗赤一声,倒是立刻
便听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师父说。」
  「怕你是追不上。」老胡正经道。
  绮鸳见他在箭尖点火,明白过来,觑那圆罐飞得老高老远,其势欲落,火箭
离弦,在一团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刹时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泼落,火舌转眼间吞
没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仿效,黑岛本就专精射艺,潜行都人人都能使弓,
这火油战术算是得心应手,胡彦之持望筒远眺,指挥众人须投向何处,紫灵眼帮
忙投罐之余,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师父来了』啊。」
  多射司的铁骑所使,乃是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潜行都使的长弓,然而双
方数量相差悬殊,转眼铁骑将至,劫囚的行动大队却还不到林子前,胡彦之准备
的火油罐和箭矢业已用尽。
  老胡拔出双剑,交一柄给紫灵眼,笑道:「走罢,咱们捡大师父去。」紫灵
眼顺手接着,彷彿再也自然不过。胡彦之对蚔狩云道:「长老记得往西走,数里
之外可有退路。」领着余人上前接应。
  漱玉节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铁蹄震响已透地而来,无不面色白惨,魂飞
魄散,蓦地一人从天而降,拦在追兵与七玄众人之间,衝过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随
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连人带甲陷入土里;一连几人俱都如此,遂无人敢近。
  那人转过头来,风沙吹开乱发,符赤锦看得一怔,随即涌起泪花:「耿郎
……盟主!」雪艳青精神一振,提声道:「我来助你!」七玄众人士气大振,纷
纷持兵转身,要与铁骑拼命。
  耿照举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杆长枪抄入手中,大声道:「城主!今日若是到
此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损伤!城主意下如何?」纵在轰隆震耳的马蹄声中,
语声依然清晰可闻,奔过来的马匹大吃一惊,衝刺的速度顿时放缓,阵势略见散
乱。
  果然没错,耿照心想。训练有素和上过战场是两回事,多射司不是穀城铁骑,
差别便在于此。
  远方踞于软轿的独孤天威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隔着黄沙掀尘遥遥对望,不知
为何,耿照只觉这双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萧老台丞之下。难道说……痛
失至爱的悲伤,能将一个人改变如斯?
  铁骑阵势虽乱,却不见停止。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提运功力,在碧火真气涌出的瞬息间,胸口炽热如炭,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几乎使他捏凹了铁杆,长枪脱手,直飙向前,
贯穿了多射司统领的胸甲,透体而过,余势不停,连身后那一骑亦被贯穿,骑士
倒撞离鞍,掀翻身后第三骑。
  耿照深吸一口气,第二枪再出,多射司副统领暨两名亲卫又跟着落马。指挥
一失,所有高阶骑尉人人自危,铁桶阵顿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施展身法,迅捷无伦地游入敌阵,直至中心——
制住独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终,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独孤天威当日所携三位高手,此际都不在身边,眼看即将成擒,突然间心口
一寒,浑身真气溃散,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倒地。一人抓着他的后领又衝了出来,
昂藏大步,鬚发灰白,却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谁?
  「师……师父……独……独孤……」他开口全是寒气,几乎换不过气来。武
登庸拍了他几处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内息,令耿照盘膝调息,抚着下巴道:「这
独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独孤弋当年带着他东奔西跑。」眸子眯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双元心既是强助,却也是致命的弱点,只要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这
种情况便会一再发生;心子不比内力,不是说不使就能不使,动辄得咎,简直是
棘手至极。来此的路上刀皇警告过他,耿照仍欲勉强一试,下场便是如此。
  多射司铁骑正欲整顿卷土,岂料后阵突然大乱,被衝成了两股,一群赭衣蒙
面的轻装骑士两两并列,从当中衝了出来,每骑之后都牵着一匹备马,行进间刀
出箭射手段残烈,多射司不仅阵势大乱,死伤更是急遽攀升。
  「这是……指纵鹰!」
  指纵鹰的衣着装备极易识别,这批蒙面骑士杀伐果决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
纵鹰,耿照决计不会错认。但他手里的「翼」字部铁简已归雷门鹤所有,难不成
是他派来的?
  指纵鹰眨眼来到,七玄众人兵器上手,气氛剑拔弩张。
  当先一人跃下马来,衝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员到此,请主人速速上马!」
声音低沉,却没什么特徵,似是个中年人。耿照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起身抱拳
回礼:「这位壮士请了。铁简我已归还四爷,此间并无诸位之主,莫不是有误会?」
  数十名赭衣骑士一齐翻身下马,除一名斥候在队末直面敌人、并不离鞍外,
余人皆跪地行礼,齐道:「我等指纵鹰『翼』字部,奉耿盟主为主,从今而后,
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众人久闻「指纵鹰」威名,见其一举衝
散流影城铁骑、杀伤无算的骇人身手,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领头的统领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请主人与同盟诸位先行上马,速速
撤退。」翼字部纷纷解开系绳,助众人及伤者上马。
  耿照惊疑不定,但此际也没有别的选择,翻身上马时又问:「敢问统领高姓
大名?」那人只道:「先离险境,回头容属下细禀。」一霎间口吻颇见斯文,只
是耿照想不起在何处曾听。
  众人上得健马,重整过后的多射司铁骑也于此际衝杀过来,胡彦之遥对那统
领道:「往西边走!」统领蹙眉:「西侧无路,胡大爷此话何意?」胡彦之大笑
道:「对他们是无路,对我们就有路啦。」耿照对翼字部统领点了点头,大队齐
齐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骑兵不耐跋涉,耿照这一方却全是轻装,他们越追拉得越远,其
间老胡、绮鸳偶射几箭,也有拿长剑当箭矢的,让追击更为不易,直到眼前忽现
河道时,早已不见追兵。
  绮鸳埋怨道:「胡大爷,都是你。本已甩脱了人,这下溪水挡道,又要耽误
时辰。」那溪面虽颇宽阔,瞧着水倒不深,纵马亦能涉过,毕竟不及平野驰快。
胡彦之翻身下马,从溪边林树里拖出一条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大小
小居然有十几艘,足够七玄全体搭乘。
  众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几人帮忙驾舟,其余跨马涉溪,一路留下马
蹄印子,以为疑兵。耿照明白那统领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身份,对符赤锦等道:
「我和师父同他们走陆路,一会儿与你们会合。」众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为徒,
大喜过望。
  既有刀皇在侧,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符赤锦等便即登船,转瞬之间便去得无
影无踪。
  翼字部大队已行,只余耿照、武登庸与那统领三骑缓缓涉溪。溪流甚是湍急,
这也是老胡选为撤退途径的原因,能比骑兵更快的,也只有顺流而下的箭舟了。
他几次出入朱城山,认定独孤天威颇有治军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对付
江湖人士,极可能派出骑兵,故一切布置皆以骑兵为假想敌,果然派上用场。
  三人并辔上岸,仍不见多射司的踪影,很可能独孤天威已放弃追击,也跟着
放缓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门,即在于拥有这样的兵备,本身就是一桩大麻烦。故七玄
众人挑选的落脚之处、老胡这条水道的会合点,都以「离开王化四镇」为判断取
舍的标准。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独孤天威的兵将会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调,死
得越发妻惨。
  「多谢统领相救。」不知不觉间,武登庸便行到了两人之前,把谈话的空间
留给他们。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统领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主人恕罪。」
  耿照皱眉道:「统领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据我所知,指纵鹰一向是认
简不认人,雷四爷才亟欲得到铁简。」
  那统领道:「的确如此。所以认典卫大人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断。
雷门鹤本无铁简,号令不动我们,出手协助典卫大人后,便突然有铁简了;原来
是谁持有这枚铁简,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属下本已怀疑,典卫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见,亦是託付
铁简的正主儿,只是苦无证据。适巧典卫大人与夫人双双到来,属下就近观察多
时,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应是大太保真正託付的对象;后来的推断,不过佐证
而已,属下心中早有成见。」解下覆面巾来,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绥。coo
l18。com耿照大吃一惊,仔细一想,又觉未必没有道理。
  指纵鹰擅长搏击刺杀,以及驰马驾驭等各种移动技术,这些本不需要有内功;
况且以掩护身份潜入执行论,练有内功而未至顶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
此潜行都里有很多少女仅习「蛇腹断」和短匕搏击、射箭投掷等,仍是绝好的情
报高手。
  李绥就是这样的人。不学内功,将刺杀术锻鍊至极,能轻易融入各种环境,
虽然年纪一长气力流失,外门功夫将迅速衰退,然而在巅峰之时,却是最适合
「指纵鹰」这种潜伏狙杀工作的状态。
  他将覆面巾挂回,就着马上向耿照欠身。「属下欺瞒多时,还请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应该不知道吧?」见李绥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我料
也是。只能说统领潜伏的功夫的确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着道。」
  李绥笑道:「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负责收集线报,须得融入市井,部中半
数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经营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刚巧,在乌夫人的别墅里干
活罢了。」
  以乌氏在越浦的影响力,与赤炼堂活跃于五大家的情况,要说当初雷万凛这
个安排是无心之柳,少年现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绥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须点破,
想了一想,对李绥道:「我不知大太保怎么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诚』,
人诚待我,我待人诚。殷横野与我为难时,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与翼
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们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则同甘共苦,不合则珍重道
别,大抵如是。」
  李绥喜道:「我等必定尽心效力,不辜负主人对待。」
  「还是叫盟主罢。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该以他人为主,对我来说,大
家便是同气连枝的弟兄。」耿照摆了摆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会为你保密,
但只有我一人知晓,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诉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务必让她们保密。
你以为如何?」
  李绥知道她二人与盟主的关系,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只是仍听出了话
里的关窍,小心问道:「盟主让二位姑娘与小人联系,莫非打算远行?」
  耿照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诸事,就要
麻烦你了。」
  「……你要离开?」在七玄落脚的客栈里,众人聚集于耿照房内,听他如是
宣布,不由大惊。
  耿照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贼少年时曾至北
关道远游,师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贼是一路行出婴垣大山,直至诸沃之野,遇上
什么玄奇难解的际遇,才有后来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这一趟。」
  殷横野死前所说,诸人多已听老胡转述,并不陌生。媚儿本来吵着要去,但
她是一国储君,剋日将返,岂能弃国家百姓不顾,随情郎远游?众人劝止之余,
各自想起不能轻易放下的责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谁也说不出口。
  耿照环视众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险,不过是打探消息,蒐集情报而已,
少则半年,至多一年即回。我打算请雪门主于此期间,暂代盟主一职,请诸位悉
心辅佐;对七大派也须循我之前言,务求和睦,万勿轻启衅端。」众人尽皆答应。
  符赤锦似笑非笑望着他。「难得去了趟北方,该瞧的人、该带的礼,可千万
别落下了啊。」谁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红霞,还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顿?耿照招架不
住,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众人请将出去。
  门扉掩上,符赤锦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胸颈之间,好半晌才轻声道:「请夫君
……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宝宝锦儿在这等着。你是天,千万千万,别让宝宝的
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
  耿照与武登庸休息几日,备好干粮衣物,与众人作别后,直接由此出发。回
越浦还须向南数日,多绕圈子,徒增劳顿而已;镇东将军府那厢,耿照打算北往
靖波府递上辞呈,将军若在自是好极,如若不在,亦可请幕僚待转,算不得失礼。
  慕容与央土任家联手罗织,藉机打击政敌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
肮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么?真要成功了,那样的太平盛世会不会
因此而变质?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北关行兴许是很好的机会。
  师徒俩避开独孤天威的领地,两日后抵达了湖阴城。耿照随武登庸前去祭拜
陶老实,在那座小小的墓塚前暗祷:「你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就交给我了,我
会代你,好好照顾他的。」香炉上清烟缭绕,似乎放心一笑,再无牵挂。
  断肠湖春秋多雨,下起来如天倾落,凭空拉起一帘雾溶溶的水幕,近处的码
头屋子、远处的山形水线,像泼墨似的慢慢渲开,直到天地一色为止。
  启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将唯一的一顶笠帽给了他,自靠在篷里
躲雨,边啜饮葫芦里的劣酒,胡乱哼着歪歌,心情颇为不坏。耿照练了几天撑篙
的技巧,也开始学会打绳网结子,今日的头一撑便交给他,稍晚若撑倦了,再换
老人接手。
  雨浙浙沥沥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猫狗纷坠。武登庸发现少年并未戴笠,任
其鬆挂在颈后,以少年的修为虽不致生病,但被浇得眼都快睁不开,一脸蠢样,
忍不住哼道:「合着你这是想洗澡么,把头直接浸水里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
前头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头笑道:「当日我下朱城山时,并不知道此后
都不会回去了,也不知道后头会有那么多事。要是当时有人先告诉我,说不定我
便不肯去啦,铁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难,不是旅行。要自己选择了靠自己的脚,或选
择了自己撑篙、骑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让你感觉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点头,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嗯,所以说踏上旅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
  水月停轩的巨舰「映月」划破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
  许缁衣日前决定重返断肠湖,备齐粮水后起锚,欲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白
锋起自此没有再留染红霞的理由,只好亲送宝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让许缁衣
想起尚有镇北将军府做后盾,不可太过为难染红霞。
  染红霞与符赤锦的联系,至此断绝,许缁衣虽不致将师妹软禁起来,但二屏
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无法与外人接近。
  自从知道映月舰将停泊湖阴城后,水月弟子们便开心得不得了,昨夜兴奋到
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现在都还没人起床,除了顶上阁楼隐隐传出许缁衣的诵
经木鱼声响,整艘大舰悄静静的,只有少女们的轻酣梦语而已。
  染红霞独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着江水。
  如果可以,她愿意纵身跳下去,想办法游回越浦,继续等待符姑娘传来耿郎
平安的消息。但她是北方出身,断肠湖畔练出的水性,不足以在这种看似平缓、
底下水流却重逾千钧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论泅泳。
  耿郎……现在怎么样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平安健康?
  她痴痴望着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染红霞都不想动一动。
  (如果……就这样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会揪着了?)
  女郎像要甩去这个傻念头似的摇摇头,然后就看见那艘小舟迎面而来。
  撑着竹篙、以为视线被雨水打糊看错了的耿照倏然睁眼,有些傻气的笑容越
笑越开,简直要比雨过天青的日头更加灿烂。
  染红霞浑身绷紧,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着雨水滑落面颊。
  (你……要去哪里?)
  耿照笑着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见了蓬顶下的老人,放下心来,而短暂的交会即将结束。江流之上,
什么也停不下来,无论这样的重逢有多珍贵,想告诉彼此的话有多长。
  染红霞探出身去,耿照攀着蓬顶,但对望没法维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撑篙,
以免小舟摇晃翻覆。
  一顶伞盖遮住了纷纷落下的雨点,黄缨打个呵欠,转头道:「红姐,你都淋
湿了呀,这样会伤风……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么?喂——」把伞一扔,扶
船舷急奔,转眼即到船尾,差点失足,堪堪赶至的染红霞一把抓住,拉了回来。
黄缨被她抱在怀里,湿透的纱衫熨贴着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红姐!耿照他……要去哪儿啊?为什么撑那样破的小船?他有没有……有
没有听见我叫他?会不……会不会回来?」
  红衫湿漉,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的修长女郎笑了,宠溺地紧了紧藕臂,用尖
尖的下巴轻轻摩挲少女发顶,如抱仔猫一般,声音虽然温婉动听,口气却很坚定。
  「他旅行去了。只要找到他要的东西,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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