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淡淡道:「可是……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程宗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处?」
赵墨轩笑而不语,神情间似乎对陶弘敏的说法颇不以为然。
陶弘敏理了理衣袖,正襟而坐,「程兄名下的商会横跨数朝,每年周转的金
铢以万计,不会还把自己当成一介匹夫,只盼着四海无波,天下太平吧?」
程宗扬道:「天下太平难道不是我们这些商人的根基吗?若是天下大乱,我
们还从哪里赚钱呢?」
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若是知道天子的谋划,只怕就不
会这么说了。」程宗扬紧盯着陶弘敏,「天子有什么谋划?」
「程兄可知道我为什么来洛都吗?」
「难道不是晴州商铺被禁的事?」
「封禁店铺只是小事,」陶弘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晴州的商户哪一年
不得遇上几次?」
程宗扬笑道:「总不会是我的面子够大吧?」
「程兄说要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在来汉国的路上。」陶弘敏道:「这件事还
要请赵兄解说一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墨轩道:「不过是有些市井流言,说汉国准备
对商贾推行新令。」
「新令?」
赵墨轩微微一笑。
陶弘敏道:「程兄是通达之士,这点事不用隐瞒。」
赵墨轩执杯道:「我有些口渴,你来说吧。」
「新令无非四条。」陶弘敏道:「其一曰禁田,禁止商贾购买田地,已有田
地限期变卖,逾期全部没收入官;其二曰禁奴,商贾不得畜奴,雇工亦在其内。
其三曰算缗,商贾以家产估值,每二千钱为一算,借贷亦然。有车者一辆二算,
船五丈以上一算。」
前两条禁田禁奴程宗扬已经眉头紧皱,听到算缗,险些站了起来。算赋是汉
国的人头税,十五起,至五十六岁,每人每年缴纳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为了
抑制商人和富户蓄养奴婢的风气,汉国特别规定,商人和奴婢的算赋加倍。如今
天子开征算缗,以二千钱为一算,意思是每两千钱的资产缴纳一百二十钱,相当
于向汉国所有商人一律征收百分之六的资产税。比如自己刚向陶弘敏借贷四十万
金铢,仅这一笔交易,就需要缴纳两万四千金铢的算赋。程宗扬心里飞快地计算
了一下,不禁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吧?「第四呢?」
「最后一条是告缗,」陶弘敏道:「有隐匿家产者,无论士民皆可告发,一
经查实,可分其家产之半。」
「商贾是怎么划定的?」
陶弘敏道:「无论市籍,以经商取利者都在其内。」
汉国商贾都有市籍,区别于其他百姓。现在朝廷不规定市籍,只要有商业行
为的,一律征收算赋,这个范围就太大了。
程宗扬定下神来,他摸着下巴,半晌才喃喃道:「这是要血雨腥风啊。」
陶弘敏倒了杯茶,推到程宗扬面前,「程兄以为如何?」
最初的震惊过后,程宗扬很快冷静下来,他略一思忖,然后问道:「这消息
是哪里来的?可否告知在下?」
赵墨轩道:「告诉程兄自是无妨,但还是请不要外传。」
「赵兄放心。」
赵墨轩道:「我的消息是从宫里传来的。宫里有个内侍与我有些交情,前日
专门登门,说他在宫里办事时,正好撞上一个小黄门弄湿了奏疏,吓得不知如何
是好。我那朋友一时好意,帮他晾晒,却看到奏疏中提到商贾与算缗,于是留了
心,私下知会于我。」
陶弘敏道:「老赵你行啊,连宫里都有交情。」
赵墨轩笑道:「也是赶上了。前些日子上林苑翻船,损失了几百匹马,那内
侍正管着御马,忽然没了几百匹,急得恨不得上吊,正好我刚从秦国贩了一批马
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才有了交情。」
程宗扬眼角狠狠抽搐几下,上林苑淹死的马自己也有份,可怎么也想不到会
成全了赵墨轩的生意。
陶弘敏道:「这么说来,此事九成是真的了。程兄,你看呢?」
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笑道:「我看无妨。」
「程兄何出此言?」
「依我看,这事根本推行不下去。」程宗扬道:「汉国商贾占有的大多是实
物资产,所谓家产万贯,大多都是牛马田地,还有囤积的货物,实有的钱铢现款
不会超过一二百贯,甚至更少。他要缴纳算赋,就需要变卖家产,再凑出四五百
贯来。大家都变卖家产,只会使钱贵物贱,商贾实际拥有的财产大幅贬值。」
赵墨轩点头道:「正是如此。」
「真要推行的话,用不了一年,汉国的商贾恐怕全都要破产,整个社会的经
济都会全面倒退。商贾也是人!朝廷不说理由,硬生生夺取百姓家产,这吃相实
在太难看了。」程宗扬摇头道:「我看这算缗征收不下去。」
「程兄说得不错,可惜小看了汉国朝廷……」陶弘敏微笑着提醒道:「别忘
了汉国的酷吏。」
程宗扬微微一震,汉国地方官员的强硬在六朝首屈一指,随便一个酷吏就敢
在一郡之地破家以千计。这件事自己看来阻力太大,基本没有可行性,可朝廷如
今的大司农正是宁成!汉国的刀笔吏真要强硬推行下去,几个商贾的阻力连螳臂
都算不上,别说汉国的商人全部破产,就是全部灭门,那帮酷吏连眉头也不会皱
一下。
程宗扬拿到借款的好心情被陶弘敏带来的消息冲击得一干二净,自己在汉国
的产业并不多,可一个七里坊就得缴纳多少钱铢?更要紧的是云家,他们在汉国
大大小小几十家店铺,要缴纳多少算赋?十万金铢还是二十万金铢?难道自己马
上还得再借一笔巨款?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程宗扬拿起茶盏,慢慢喝着,「陶兄来洛都就是为了此事?」
陶弘敏笑道:「和程兄见面当然是头等大事。」
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别拍我马屁了,陶兄可有对策?」
陶弘敏讶然道:「什么对策?」
「总不能让这些限制商贾的法令公布出去吧?」
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说笑了,我为什么要挡汉国的财
路?再则说了,我刚才问过程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我们商贾有什么好
处?」
程宗扬心头猛然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陶弘敏。面对这种即将横扫整个
商界的风暴,晴州商人想的不是设法求生,居然是火中取栗?
「你的意思是,这是发财的机会?」
「知我者,程兄也!」陶弘敏抚掌笑道:「程兄方才所言不错,算缗令一旦
推行,汉国中等以上的商贾差不多全都要破产,为了缴纳算赋,他们只能贱卖产
业,换取现金。」
陶弘敏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到时汉国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如此
良机,一百年也不定有一次。程兄,可别说我没有告诉你啊。」
程宗扬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而且很有诱惑力,可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刘
骜这种杀鸡取卵的敛财手段。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陶兄也未必能独善其身吧?」
陶弘敏摇着扇子笑道:「我陶氏产业根在晴州,算缗所及无非枝叶,些许小
钱,我还赔得起。」
程宗扬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陶兄可曾想过汉国商业破产的后果?」
「请程兄指教。」
「如果汉国商户大量破产,商业必然萎缩,就好比一个干瘪的桃子,即使能
吞掉整个,也不如尝一口鲜桃。」
赵墨轩神情微动,举目看了他一眼。
陶弘敏笑而不语,显然并不认可程宗扬的说法。
「其次,算缗令一出,汉国短时期内虽然收获极大,但长期来看,赋税必定
减少,一旦朝廷缺钱,陶兄以为他们下个目标会是谁呢?」
陶弘敏笑道:「汉国这一口吃下去,至少五六年不用担心朝廷开支。五六年
之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再说了,难道他们还能到晴州算缗吗?」
「陶五爷,唇亡齿寒。」程宗扬道:「汉国疆域广大,晴州的货物一多半都
要从汉国境内转运,大家虽然各有疆国,但毕竟同为商贾,何不一同救火?」
「程少主,识时务者为俊杰。」陶弘敏模仿他的口气笑言一句,然后从袖中
抽出一把折扇,慢慢摇着,一边微笑道:「我们行商之人,讲的是一个实字。天
子威加四海,我等区区商人,几根螳臂岂能挡车?况且我有回天之力,又有何好
处?为人作嫁,智者不取。」
陶弘敏根在晴州,在这场席卷汉国的风暴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无论自己再
怎么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让陶弘敏放弃唾手可得的巨大商机,平白为汉国商贾出
力——还不见得能落得什么好。
程宗扬静下心,慢慢品着茶,一刻钟之后才道:「既然如此,陶兄为何要召
见小弟?」
「哪里敢说召见?是我巴巴地跑来见你才是。」陶弘敏道:「我来见程兄,
当然是商谈合作。」
「陶兄不是开玩笑吧?晴州富甲天下,哪里用得了我呢?」
「程兄来汉国,还是为你的纸钞打算吧?」
陶弘敏毕竟不是神仙,从自己的行迹分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事实上,
刘骜如果真要是英睿之主,自己确实有想法在汉国推行纸钞,来缓解天子缺钱的
困境。但现在,自己半点念头都没有。
赵墨轩道:「程少主在宋国推行纸钞,赵某风闻已久。只没想到程少主如此
年轻。」
「还请赵兄指点。」
「我有什么好指点的?」赵墨轩笑道:「我只是个养马的,钱生钱这种玩法
我看不懂,也玩不来。」
「程兄拿到大行令,倒是一步好棋。」陶弘敏接口道:「汉国诸侯大都有自
行铸钱之权,想推行纸钞,少不得跟诸侯打交道。不过程兄想必也看到了,汉国
诸侯林立,豪强峰起,想要推行纸钞,谈何容易。」
程宗扬心里道:推行纸钞相当于触动了诸侯的铸币权,面临的压力比起算缗
可要大上百倍。
「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汉国自毁堤坝,你我何不携手共谋大事?」陶弘敏笑
道:「汉国推行算缗,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我不说程兄也能猜得到。」
「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陶弘敏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道:「晴州的店铺还未解禁。」
程宗扬顿时明白过来,晴州商铺被封将近一个月,晴州商人都没有动静,算
缗的风声一传出来,陶弘敏就立刻赶到洛都,多半是晴州商铺被封这件事背后的
水太深,陶弘敏也没有把握解禁,只能另外想办法找店铺来操盘。相比之下,云
家遍及汉国的店铺,就成了最佳选择。
程宗扬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还用什么抵押?硬借也能借到。但话
说回来,这钱虽然是云大小姐用酒量拼来的,但陶弘敏给得这么痛快,也算是诚
意十足,自己再斤斤计较,未免太小家子气。
他想着,微微挺了挺身,「不知陶兄有什么主意?」
第五章
阳光透过窗棂,带来一丝微微的暖意。阁中的侍女都被打发出去,只剩下陶
弘敏、赵墨轩和程宗扬三人。陶弘敏亲自动手,拿起铜壶,用沸水洗过茶碟,然
后重新沏上茶水。
「说来简单,」陶弘敏道:「只不过请程兄帮忙,从今日开始,设法抬高市
价。在诏令颁布之前,将市面上百货的价格抬高到五成以上。」
抬高物价,等于变相抬高了汉国商贾的身家,将来他们要缴纳的算赋自然更
多。陶弘敏抬高物价也许用不了三五万金铢,可对汉国商贾造成的损失,将会数
以百万计。这些钱当然不会落入陶弘敏的口袋,但对汉国商贾的整体实力是一次
沉重打击,使他们在议价时更为弱势。
程宗扬道:「抬价好说,但只靠我控制的几家店铺,抬价的效果未必能尽如
人意。」
「这个程兄不用担心,只要程兄开始抬价,我们晴州的商人自会配合。」
晴州商人的店铺虽然被封禁,但他们掌握的货源和渠道还在,只要市面上的
店铺配合,抬价轻而易举。难怪陶弘敏信心十足,只不过如今晴州商家成了太后
的眼中钉,陶弘敏不好露面,只好找程宗扬合作。
「那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陶弘敏拍了拍衣袖,「要钱是没有了。但我可以向程兄提供担保,向晴州总
商会赊购货物,限额十万金铢,为期两个月。」
「两个月不够,至少一年。」
「如果两个月还不够,这笔生意就无法再作了。」
陶弘敏想藉着算缗的机会掠夺汉国商贾,操作必须尽可能的快,在算缗令颁
布之前,将货物价格推到高点,算缗令一旦开始推行,立刻反向操作,在最短时
间内,将货物价格砸到最低,以此敛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财物运出汉国。如
果时间拖延太久,风险就太大了。
程宗扬道:「还款方式是钱铢还是等价货物?」
「就看程兄怎么方便了。」陶弘敏大方地说道:「两者均可。」
「货物按时价?」
陶弘敏笑道:「程兄就不怕吃亏吗?当然可以。」
两个月后,如果算缗推行,货物价格必定大跌,程宗扬如果按当时的价格用
货物偿还,赔上两三倍都是少的。
「那便两个月,但有一条,」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无息。」
陶弘敏抬手与他击了一掌,「成交!」
赵墨轩道:「看你们说得这么热闹,也算我一份得了。」
陶弘敏道:「老赵你要肯出手,我可是欢迎之至!」
「我比不上老五这么财大气粗。这样吧,我出五万金铢,赚多赚少随便。」
程宗扬笑道:「那要是亏了呢?」
「那你给我补齐。」赵墨轩道:「总不能叫我吃亏吧?」
「成!」程宗扬抬起手,与赵墨轩击了一掌。
程宗扬起身道:「事不宜迟,算缗的事我再去打听一下,如果确有此事,咱
们再仔细商量。」
赵墨轩道:「正好,我要去猎两只鹿,就与程少主一道吧。」
「行啊老赵,钓了一夜鱼,你还有精神去猎鹿?」
「我是苦出身,不比你们身娇肉贵。路上眯一眼就有了,总好过在这院子里
虚掷时光。」
…………………………………………………………………………………
程宗扬是与陶弘敏同车而来,随行的只有云丹琉那辆油壁香车。赵墨轩倒是
有一辆大车,车厢车板用的都是上好的铁杉木,轮彀上用的青铜铸件已经颇有磨
损,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外驰骋的。
马车驶出庭院,在门外等候的十几名大汉立刻跃马而起,紧追上来,熟练地
散成一个圆形,戒备森严地守在车辆周围。
程宗扬赞道:「赵兄这些护卫真了不起,马如龙,人如虎……」
赵墨轩没有答话,而是从车顶取出一颗悬在金丝上的珠子,用拇指上的玉石
扳指轻轻一击。一道无形的屏障瀑布般落下,程宗扬话音未落,竟然听到「虎、
虎……」的回音。
赵墨轩舒了口气,「现在可以说了。」
程宗扬不解地说道:「这是……」
「我昨晚钓了半宿的鱼。」赵墨轩道:「和程郑。」
程宗扬本能地看了看四周,那些扈卫背弓持剑,警觉地望着周围,丝毫没有
留意车内的异常。
「别误会,我跟程郑背后的人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朋友。」赵墨
轩道:「老程昨晚可是说了你不少好话,把你夸得跟朵花一样。」
「程大哥谬赞了。」
「我想听听你对算缗令的看法。」赵墨轩道:「讲实在的,咱们不用兜什么
圈子。」
「这是针对商贾的抢劫。」程宗扬直言不讳地说道:「算缗令一旦推行,汉
国商业必定一蹶不振,这种局面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赵墨轩道:「我们是晴州商人,你的根基是在宋
国,汉国的商人就是全死光又如何?反而让我们少了竞争对手。」
「算缗令针对的是商贾,打击的却是整个商业。汉国的商品交易本来就不发
达,再遭此重创,退回到以物易物也不是不可能。」
「那对汉国又有什么坏处?农民生产的粮食又没有少一粒,反而避免了被商
贾盘剥。在旁人看来,这可是劫富济贫的好事。」
「赵兄是故意考我的吗?即使退一万步讲,商贾没有生产任何物品,只是囤
积居奇,坐享其成,但他们的存在提高了社会运行的效率。物品流通本身,就是
一种财富。如果汉国商业被摧毁,甚至退化到以物易物,无论晴州商人还是晋宋
两国的商贾,从中得到的最多是一时之利,失去的却是整个汉国市场。」
赵墨轩若有所思地摸着扳指,过了会儿道:「你为何不这么跟陶五说?」
程宗扬苦笑道:「陶五只想着火中取栗——别忘了,他只是陶氏的继承人之
一,不是陶氏的当家人。他要想在兄弟们中间出头,要的就是这样的一时之利。
用这种理由,是不可能说服他的。」
赵墨轩摸着指上的玉石扳指,「程少主可有回天之力?」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既然程少主无力回天,为何不与陶五一样坐享其成?难道这里面有更大的
利润吗?」
「我?也许是因为我和晴州商人理念不同吧。」
赵墨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理念?」
「赵兄看来,生意是不是一种竞争游戏,我多赚一文,对方就少得一文?」
「行商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在我看来,商业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是商人,但大多数商人都不了解
商业的威力。」程宗扬道:「商业活动本身就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赵兄刚才
说的利润,在这种力量所能获得的收益面前只能算是沧海一粟。」
赵墨轩笑道:「比朝廷的力量还大吗?」
「当然。」程宗扬道:「这种力量不仅超越皇权,甚至可以改变天下。」
赵墨轩勃然变色。
程宗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是程宗扬与晴州商人最大的分歧,算缗令
风声传出,普通商人惶惶不可终日,晴州商人却敏锐地嗅到其中蕴藏的商机,不
遗余力地播云弄雨,从灾难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把汉国商贾的大面积破产,当成
狂欢的盛宴。
晴州商人的反应和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可程宗扬的理念与他们有着根本的不
同。在程宗扬看来,六朝的商业还处于十分原始的阶段,资本的力量别说萌芽,
根本还在胚胎之中,丝毫没有显露出它吞噬一切的威力。他一直考虑的,是怎么
培育市场,拓张商业在各个领域的渗透,而不是杀鸡取卵式的掠夺财富。像晴州
商人的作法,即使能拿到金蛋,可下金蛋的母鸡也没有了。
赵墨轩盯了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我见过的狂生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
你这么狂妄的,居然认为商人的力量能超过天子。」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是商业,而不是商人。到了商业时代,每个人都是商
业的参与者,商人只是其中一方。」
「好一个举世皆商的狂想。很狂妄。但我很喜欢。」赵墨轩道:「最后一个
问题,你会怎么做?和陶五一道发财,还是坚持你的理念?」
程宗扬叹道:「说实话,我还在犹豫。」
「那么等你确定了之后,就来找我吧。」赵墨轩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半
闭着眼睛道:「别人做生意是为了赚钱,程郑却是赚钱为了报恩——他的话我信
得过。但想让我心甘情愿地掏钱,总得给我一个心甘情愿的理由。程少主,我可
是看好你的哦。」
…………………………………………………………………………………
「算缗?」云丹琉大吃一惊。
「陶五花了不少力气打探消息,应该不是乱说的。」
赵墨轩半路就停船靠岸,说是看中了一群鹿,要去猎上两头。程宗扬与云丹
琉一同回到洛都。船到码头,敖润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两人当即换了大车,在车
中提及刚刚听到的消息。
程宗扬道:「我先去打听一下内幕,你立刻知会云三爷和云六爷,尽快赶回
洛都商量应对。」
「好。」云丹琉答应一声,然后坐起身,忽然身体轻颤,疼得颦起眉头。
「别动……」
这会儿在车内,也不怕别人看到,程宗扬扶着她放在自己腿上,一手在她臀
下慢慢揉着。
云丹琉脸色越来越红,有心推开他,又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一点
都不爽利。正纠结间,程宗扬忽然伏到她耳边,小声道:「床单哪儿去了?」
云丹琉顿时大窘,勉强道:「扔了……」
「那可是你的元红,一生只有一次……怎么能扔了呢?」
「别往我耳朵里吹气!」云丹琉努力推开他,红着脸拂好发丝。
「刚才说的事情,千万不要耽误。」程宗扬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尤其是
限田限奴两条,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云丹琉也提起心来,云家这些年没少在汉国购买田地,一旦限田令颁布,云
家田地全部没入官中,那损失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今晚我去找你。」
「还有什么事?」云丹琉刚问出口,就看出他表情中的意味,赶紧道:「不
行!」
「那你来找我。」
「也不行!」
「那你说,我们在哪儿见?」
「你休想!」云丹琉道:「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把云丹琉气了个半死,但接着身体一紧,被他抱住。
「既然这样,咱们就先把事给办了,免得耽误……」
云丹琉听着他的嘟囔,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惶恐,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
期待,仿佛是兴奋,又仿佛难以言说的甜蜜……但更多的则是羞愤。
「要死啊!这是在车里!」
「今晚你要不答应,我还不如在车里办了。」
「今晚就今晚,你先放手。」
「这才乖嘛。」程宗扬说着掏出那张白鹿皮,「这是给你的奖励。」
云丹琉顾不得他的调笑,连忙接过来,「陶氏钱庄的凭证?」
「十七万金铢。这可是你赢的。」
云丹琉长长松了口气。
「你立刻把钱提出来。但无论谁来要债,说的条件再好,也不能给。」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需要现金,大量现金。」
…………………………………………………………………………………
敖润满身大汗地狂奔过来,远远便忽哨一声。韩玉闻声打开大门,敖润顾不
上答话,迳直奔进庭中,一面飞奔,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只竹筒。
程宗扬、程郑、秦桧等人已经在厅内商谈良久,见敖润进来,同时站起身。
程宗扬没有着急询问,而是先倒了杯水递了过去,「喝口水再说。」
敖润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抹了把脸上的汗,长喘了几口气,稳住心神,这才
说道:「大司农不在府上。我去见了徐常侍、蔡常侍,还有鸿胪寺几个相熟的朋
友,都没有听说过这事。」
程宗扬皱起眉头,宁成是大司农,他出门在外也就算了,蔡敬仲不知情也不
算意外,但没道理连徐璜也一无所知。
敖润把竹筒放在案上,「最后徐常侍找到具瑗,才从篑中翻出这封奏疏。」
程郑道:「篑中?怎么回事?」
秦桧道:「天子批阅过的奏疏一般都发往尚书台,若是还需要斟酌,就收在
玉堂前殿的竹篑里。」
敖润道:「就是这个。但这一封上面没有天子的御批。」
程宗扬讶然道:「这封奏疏天子还没有看过?」
「不好说。徐常侍也拿不准,也许是看过,但天子没有留御批;也许是刚呈
上来,被人误收到篑中。还有,这奏疏沾过水,后面的姓名都洇了墨,辨认不出
来。」敖润道:「徐常侍身边没有合适的人抄录,索性让我把奏疏带出来,等家
主看完,我还要送回去。」
说话间,秦桧已经打开竹筒,抽出奏疏,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然后神情凝
重地递给家主。
那封奏疏是写在一张素绢上的,字数并不多,但内容一条一条触目惊心,正
与陶弘敏所言一模一样。奏疏上夹杂着水痕,不少字迹模糊不清,尤其是上疏人
的姓名彻底洇成一片零乱的墨迹,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秦桧道:「且不说奏疏的内容,只看疏中言辞,多半是刀笔吏的手笔。」
程宗扬仔细看着,那封奏疏从汉国秋粮减产说起,对国中生民藩衍而土地日
蹙的状况忧心忡忡,提到大量土地都集中在富户手中,以至于富者益富而贫者益
贫。接着笔锋一转,指斥商贾之流不事生产,一味囤积居奇,贱买高卖,都是些
于国无益的蠹虫。
朝廷对田地收取的赋税不过三十税一,那些商贾对佃户收取的田租却达到三
成甚至四成,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朝廷因天灾免税,广施雨露以为恩典,那些
商贾受朝廷恩惠免税,收取的田租却不减升斗,如此倒行逆施,胡作非为,掠夺
他们的财富简直天经地义……字里行间透出的严苛与森寒,果然是酷吏的口吻。
程宗扬把奏疏递给程郑,一边道:「朝中最有名的酷吏,要算是御史大夫张
汤了。会不会是他?」
秦桧道:「也许是宁成。他身为大司农,主掌财计,因算缗上疏,正是分内
之事。」
程宗扬摇摇头,「我看不像。宁成虽然执法严酷,但对商贾的看法不似奏疏
中这样偏激。」
程郑道:「行文虽然酷似刀笔吏,但看这疏中的条款,倒更像是不涉实务的
文士所为。」
秦桧思忖道:「也许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只是这奏疏如此要紧,为何会有人
把它藏起来?」
「只是个意外吧。」程宗扬把小黄门不小心弄湿奏疏,正好被赵墨轩相熟的
内侍看到,私下透露风声的事说了一遍。想来那小黄门怕担责任,把奏疏悄悄投
入篑中。
程郑忧心忡忡地放下奏疏,「此令一出,不仅汉国商贾破家在即,其余五朝
的商贾也必定人人自危,往后的生意愈发难做了。」
程宗扬在厅中踱着步,「老秦,依你看,天子有几分可能依奏实行?」
秦桧道:「这些条款正合天子的脾性,若是太后一方不反对,算缗令十成十
会推行下去。」
「吕氏一方会反对吗?」
「我看不会。」程郑道:「那些豪族有权有势,商贾徒有钱铢,在他们眼中
无非是待宰的肥羊。天子既然下刀,他们可没理由拦着。」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那位赵墨轩……怎么样?」
程郑道:「我这些年在晴州,和他打过不少交道。他这人平常看似懒散,但
作起生意又快又狠,敢打敢拚,而且独具慧眼,出手必中。他的生意都是自己一
拳一脚打拼出来的,虽然身家比不上晴州那些累世行商的钜富殷实,但无论朱家
还是陶家,都不敢小觑于他。」
「若是合作的话,能信得过吗?」
程郑道:「老赵在生意场上的口碑还不错,为人极讲信义,而且五万金铢对
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信得过。」
程宗扬停下脚步,「这奏疏虽然出了意外,被人藏了起来,可藏得了一时,
藏不了一世,迟早天子会召上疏人奏对。大家都认为此事势在必行,看来算缗是
躲不过了。」
「依主公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当然不能让算缗令推行下去。」程宗扬道:「陶弘敏他们与
太后有了龃龉,该损失的都已经损失了,当然不在乎汉国商贾的死活,我们和云
家不同,在汉国的利益轻易不能抛弃。」
秦桧提醒道:「算缗令的推行已成定局,螳臂挡车,殊为不智。眼下一是设
法避开算缗令,保全资产;二是与晴州商会合作,莫失良机——二者必选一。」
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叹道:「你说的没错,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虽然六朝没有人像自己一样了解商业的威力,更清楚商业发展对社会的推动
作用,但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白痴,领先无数步那就是妥妥的神经病。
陶弘敏说得没错,这是一个暴发的良机,自己若是因为一个单纯的信念,而放弃
这次攫取财富的机会,那就是纯粹的傻瓜。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么赤裸裸的摆在面前,让程宗扬一时间难以抉择。左
思右想都没两全之策,最后程宗扬干脆道:「这次发财的机会我肯定要抓住,程
大哥,你熟悉汉国的商业,这事拜托你来操办,尽可能趁这个机会把汉国的商脉
控制住。」
「商脉?」
「不错。陶五想的是挣快钱,捞一把就走。他有他的需求,贪图实利也无可
厚非。但咱们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借这个机会尽量控制商脉。」
「十万金铢的货物,五万金铢的钱铢……」程郑盘算片刻,点头道:「有这
笔钱的话,可以一试。」
「不止。」程宗扬道:「云氏拿到现款还完账,被封的财物一旦解禁,这又
有十几万金铢。」
「这就有三十万了。」程郑还是头一次操控这么大笔财物,精神顿时一振,
跃跃欲试地说道:「这笔生意做的过!」
秦桧道:「算缗令一旦推行,商业必定萎缩。控制商脉又有何益?」
「所以,」程宗扬话锋一转,「算缗令对商业的损害必须降低到最小——奸
臣兄,这就是你的任务了。」
秦桧搔头道:「若是宋国,还有法可想。可汉国的酷吏执法森严,几乎没有
活动的余地,更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算缗令一旦颁布,就是天命难违……」
程宗扬拍着秦桧的肩膀,使劲给他打气,「别人没办法,可你一定能行。老
秦,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你最大的缺点只有一条:不够自信!你尽管放手去
做!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汉国群臣看看咱们的手段!」
程宗扬一通忽悠打气,让秦桧也大为心动,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秦桧自负才
谋,心底也是颇有几分傲气的。眼珠略微一转,秦桧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拱手说
道:「为主分忧,谋士之职。属下必不辱使命。」
「你有主意了?」
「略有所得,不过要先找到上疏之人,才好对症下药。」说着,秦桧抖了抖
绢帛,「该请卢五爷出手了。」
冯源进来道:「卢五爷来了。」
程宗扬笑道:「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秦桧和程郑对视一眼,神情茫然,「谁?」
程宗扬一摆手,「当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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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拿起奏疏正看、反看、横着看、竖着看、斜着看,对着太阳看……
秦桧道:「此人一笔隶书虽然不见得高明,但笔锋刚劲有力,犹如刀刻,末
笔又深又险,多半是惯用刀笔的积年老吏。」
卢景折起绢帛一角捻了捻,试了试手感,又凑到鼻子下面仔细嗅了嗅,甚至
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墨迹,然后啐了一口,说道:「绢帛质地发黄,手感略粗,
是舞都出的柞蚕丝。这种丝帛价格低廉,洛都用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倒是
这墨,用的是炭墨——写奏疏的人,肯定不是在朝的官员。」
程宗扬没听懂,「为什么?」
「朝中郎官以上,朝廷每月都会赐愉麋墨。愉麋墨是松烟墨,跟炭墨是两回
事。」卢景道:「给天子上疏,没有人会留着好墨不用,除非他没有。能给天子
上疏,还不是朝廷的官员,会是谁?」
程宗扬心头微动,浮出一个念头:天子秉政没有多久,在朝廷以外的势力只
有一个,难道是云台书院?
秦桧道:「这笔迹如何解释?」
卢景寻思道:「也许是哪个老吏被贬职——」「不用找了。」程宗扬道:
「我上次去云台书院听人说起,射声校尉陈升被去职之后,就在云台书院闭门苦
读。他出任射声校尉之前,在军中当了二十年的书佐。」
程郑皱眉道:「我与陈升打过交道,他虽然有刀笔的功夫,但未必能写出这
样的奏疏。」
「可能陈升只是参与者之一,议定之后由他抄录。」
「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桧道:「多说无益,待我去看看是哪位大贤。」
「你就这么去登云台书院的门?」程宗扬担心奏疏的内容泄漏出去,一旦被
人得知,立刻就是是爆炸性新闻。
「有了方向便好。」秦桧笑道:「徐公公想必已经等急了,我先把这奏疏送
回宫里。」
第六章
众人分头办事,程郑去联络赵墨轩,策划下一步行动。敖润回去送奏疏,秦
桧则与冯源一道,前去找徐璜打探门路。
卢景是来给哈米蚩送药,顺便替换斯明信。如今剧孟、严君平都藏身此地,
绝不容有失,他们两人无论去作什么,都会留一人看守,寸步不离。程宗扬也惦
记着内院的安全,正好与卢景一道过去看看。
两人穿过客栈的暗道,到了剧孟等人藏身的文泽故宅。这处旧宅已经多年未
曾住人,紧邻客栈的后院有两排土坯草房,形成一个窄窄的夹道。一条大汉正守
在道口,虎背熊腰,神情阴郁,却是刘诏。他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但同来的十名
伙伴只剩下他一人,神情间不免多了几分郁色,从上清观回来后,他便每日守着
衙内,不敢稍离。只要他在这儿,高智商就在不远。
果然,已经胖了好几圈的高智商正坐在一间土房门口,把一条腿的裤子捋得
高高的,指着腿上的伤痕,口沫横飞地跟青面兽吹牛。
老兽是实诚人,早被高智商说得懵圈了,瞪着牛蛋大的眼珠一个劲儿点头。
富安拿着一只茶壶蹲在门槛边,一边笑眯眯听着,一边瞅准机会递上茶壶,让衙
内喝口水润润嗓子,好有力气接着吹牛逼。
「你这是闲的吧?」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没事干给我劈柴去!」
高智商赶紧放下裤子,涎着脸道:「我这不是来看望哈大叔的吗?兽哥一个
人在这儿也怪闷的,我们聊聊天,也好让他舒舒心。」
程宗扬往屋里看了一眼,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像座孤坟
一样,平添了几分阴森。
「哈老爷子怎么样了?」
青面兽还没开口,高智商就抢着道:「哈大叔说了,这就跟孵鸡蛋一样,没
动静就是好动静,等孵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时候久了点。」
青面兽「嘿嘿」一阵傻乐。
程宗扬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老兽人的腰椎是没救了,运气再好,往后也只
能瘫在床上。最后还是哈老头自己清醒过来,拿了个法子,让青面兽在地下掘了
个丈许深的大坑,把他整个埋进去,就像冬眠一样,在地下沉睡。哈米蚩是兽蛮
巫师,天生具有与大地沟通的能力。程宗扬虽然觉得从大地汲取力量恢复身体的
医疗方案很不靠谱,但哈米蚩恢复的速度着实令人惊讶。不到一个月时间,他身
上的外伤已经尽数恢复,眼下只剩受伤最重的腰椎还在滋养。
卢景拿出一只鼓囊囊的布袋递给青面兽,「这是哈爷上次说的草药,把它碾
碎,掺到土里……」
「我来!我来!」高智商赶紧接住草药,拍着胸脯道:「卢五哥你放心!我
保证把它碾得碎碎的!」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记,「没大没小的……叫叔!」
高智商嘻笑道:「我不是怕把你叫老了吗?」
程宗扬道:「严老头呢?」
「还在里面呢。」高智商压低声音,「我刚悄悄瞅了一眼,那老头跟魔障了
似的,对着墙一个劲儿画圈圈,好像在诅咒谁……师傅,你可小心点啊。」
程宗扬眉头微皱,严老头算是被剑玉姬那贱人忽悠惨了,到这会儿还没拗过
来。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个好好先生,挺好说话的样子,内里却像是茅坑的石头,
又臭又硬,一旦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卢景道:「他出过门吗?」
「没有。」
「什么时候起来的?」
「清晨吧……反正比我早。」高智商看了眼富安。
狗腿子立刻道:「严先生一早就起来了,没出过门。」
「他吃过饭吗?吃的什么?吃了多少?上过茅房没有?用的净桶?除了你们
还跟谁接触过?」
卢景一个劲追问严君平的起居行止,细致得让程宗扬都觉得纳闷,「严老头
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以前见过严君平吗?」
「没有。」
「我们这儿以前有人见过他吗?」
程宗扬还在思索,卢景道:「万一他是假的呢?」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除了朱老头,自己身边这么多人,没一个认识严君平
的。朱老头刚被黑魔海的人引走,自己就从黑魔海手里把严君平找了回来——这
事儿也太巧了吧?万一这是个圈套呢?
「老匡呢?」程宗扬记得匡仲玉曾跟随岳鹏举到过洛都。
「我问过他,他当时只是随行,并没有见到石室书院的山长。」
程宗扬飞快地转着念头,然后道:「是真是假,问一下就知道了。」
严君平的屋子也是土坯房,但比哈米蚩那间宽敞一些,屋里除了床榻,还有
一张书案,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可纸上全是空白。
斯明信靠在房间一角,盘膝静坐,整个人都像陷到墙壁里面一样,不留心根
本看不见人影。严老头则是面壁而立,一手举在半空,真跟高智商说的那样,对
着墙壁一个劲的画圈圈。
程宗扬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他在写字,而且来来回回写的只有四个字:咄
咄怪事。
死老头,还以为你在诅咒我呢。
「咳。」程宗扬咳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严先生还是不相信我们?」程宗扬态度很和气。
严君平没有作声,只一笔一划把那个「怪」字写完。
程宗扬耐着性子道。「严先生当初是怎么跟岳鸟……岳帅认识的?」
严君平专注地写着字,一脸的旁若无人,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
程宗扬换了个角度,「严先生还记得刘谋吗?」
「刘次卿?」
「刘询?」
「刘病己?」
严君平手指微微一顿。
程宗扬一看有戏,猛地用力一拍书案,「严大裤裆!」
被程宗扬厉声一喝,严君平浑身都是一震,然后跟生吞了一根石柱子一样,
直撅撅转过身,一手指着程宗扬,脸色时青时白,显然气得不轻,半晌才从牙缝
里挤出两个字:「竖……竖子!」说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被一个后生揭穿当年
的糗事,这老头着实有了几分羞色。
程宗扬倒是放下心来,这个严大裤裆九成是真的,他就怕黑魔海那帮贱人暗
中设套,让自己弄个假货回来,丢人败兴不说,不定还有什么?蛾子。只要严君
平是真的,剑玉姬有什么手段,自己尽管接着。
程宗扬堆起笑容,笑眯眯道:「严先生先别生气,谁年轻时候没干过荒唐事
呢?话说,这下你该相信我们了吧?」
「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严君平狠狠一甩袖子,「有死而已!」
严君平硬梆梆说完,然后面对着墙壁拂衣坐下,两眼一闭,无论程宗扬再说
什么都一言不发。
卢景冷眼看了半天,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干脆道:「得了,我先去看看老剧
吧。」
剧孟的住处在最里面一间大屋,屋内与哈米蚩相似,同样是空荡荡的,看不
到任何陈设,只在屋内正中垒着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半人高矮,看起来很像是个
坟头——其实它就是个坟头。
坟茔的尺寸大小、外观形制都是匡仲玉一手算出来的,匡大骗当时拍着胸脯
保证,这墓百分百能屏蔽天机,活人藏在下面,无论谁来卜算,都是已死之象。
坟前还立了块碑,看起来十分逼真。按照匡仲玉的说法,这碑并不在算中,
立不立都那么回事。但剧孟得知自己要在坟中藏身,恶趣味发作,强烈要求给自
己立块碑。卢景都不想答理他,剧孟又是亮伤疤,又是摆资历,逼着大伙给他弄
了块碑杵到坟前,还专门央着秦奸臣给他写了碑文:大汉游侠儿之墓。
「人活着,坟都造好了。」剧孟一脸舒坦,用残缺的手掌摸着胸口道:「还
能活着躺里边,尝尝死人的滋味——老剧这辈子算值了!」
剧孟的生命力堪称魔兽,比哈米蚩那个兽蛮人还强横几分,短短二十余天,
除了残缺的手指和眼睛无法长出来,体表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连吞过火炭的喉
咙也开始能发出声音,虽然像砂纸磨过一样难听,但总算能开口说话。
卢景嗤之以鼻,「这么旷达你怎么不把名字写上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大汉游侠儿之墓,不是我一个人的坟。」剧孟虎目
微闭,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这一闭上眼吧,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游侠儿们就
都来了……他们有的死在山上,有的死在河里……」
「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没了脑袋……一个个浑身是血,肢体不全……都是些
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啊……」
「我给他们建个坟,他们就都来了……你瞧瞧,一个挨一个,多热闹……」
剧孟说得绘声绘色,再加上他喉咙还未痊愈的怪异声音,更是鬼气十足,连
程宗扬这种不怕鬼的,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仿佛真有
无数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这小小的墓穴里。
「呜呜……」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呜咽声,一个女子捂着嘴巴瑟瑟发抖,实
在是被剧孟那番话吓得狠了。
程宗扬忍不住道:「剧大侠,你没少在这里讲鬼故事,吓唬她吧?」
剧孟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上次我都把她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
「我看你是闲的!」卢景翻著白眼道:「索性一刀宰了她了事,还留着她干
嘛呢?」
「你懂个屁!」剧孟扯着嗓子道:「这可是刘彭祖的婆娘,以前锦衣玉食,
那啥啥啥啥的,现在白天给我铺床叠被,穿衣喂饭,夜里给我暖床捂脚,把屎把
尿,比狗强多了。我这闲了,还能拿她排忧解闷——跟你说,就她那奶子屁股,
我能玩一宿……」
卢景喝斥道:「你打住吧!」
「怨我,怨我……」剧孟憨厚地说道:「忘了你还是光棍呢。要不,你也来
一口?」
「滚!」
程宗扬打量了一下周围,墓穴刚挖好不久,虽然抹过石灰,铺了干草,但四
壁还有些潮湿。好在墓穴顶部留有几个通气孔,倒不是十分气闷。剧孟半躺在一
张木榻上,榻上铺着一张熊皮大褥,榻脚系着一条铁链,另一头栓着一个女子。
剧孟亲手杀死平城君,却留下淖姬的性命,是因为始作俑者是平城君与赵王
父子,淖姬并没有亲自参与此事,但淖姬是从北寺狱里劫出来的,就算不杀也不
可能的再放掉。淖姬为了求生,自请作了剧孟的婢女,过来服侍剧孟。虽然她以
王妃之尊屈身于一个残疾人,颜面丧尽,但比起北寺狱中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已
经是幸运了。被白绫绞颈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凌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
经历第二次。
「剧大哥伤刚好,别多说话了。」程宗扬道:「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剧孟道:「你们是不是干什么大事呢?」
卢景道:「少操些心吧,什么大事也用不上你。好好养着,回头我还有事问
你。」
「恐怕你问不出来。」剧孟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摇头道:「我答应过人,
二十年内不泄漏半分。」
「你——」程宗扬却道:「这么说,当年岳帅的事果真另有隐秘了?」
剧孟闭口不言。
「离二十年还有多久?这个能说吧?」
剧孟伸出右手,可他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只好又伸出左手,加了根指头。
「还有三年?那就是十七年前——看来岳帅出事之前就有安排了。」程宗扬
道:「那时候岳帅应该已经从南荒回来,正与黑魔海大打出手。当时他在汉国,
看来不光是你,严君平也是他当时的布局。对了,剧大哥,你认识严君平吗?」
剧孟听他主动岔开话题,这才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压根儿没听说过。」
「那岳帅安排的就是两条独立的线了。你这边的秘密不能泄漏,严君平那边
的秘密是什么?」程宗扬揉了揉眉心,「黑魔海宁愿大费周章的诓骗严君平,也
不敢痛下杀手,多半是闻到了什么味,说明严君平手里的东西对他们很重要……
干!严老头不开口,我还盘算个毛啊!」
卢景道:「放心。严先生这会儿就算长出翅膀,他也飞不了。」
话虽这么说,程宗扬还有些担心,按道理说,剑玉姬根本怎么也不应该这么
轻易把严君平放走,会不会是严老头已经被他们吃干抹净了?可惜严老头死活不
开口,就是神仙也难下手。
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死结上,程宗扬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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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程郑传来消息,目前市面上还没有传出算缗令的风声,倒是有风声说宫
里的近侍去北邙勘测地势,传言天子准备征召民夫,大兴土木。不少商家闻风而
动,暗地里都在囤货。程郑没有丝毫耽误,立即着手将手里几间铺子的货物价格
全部上浮了一成。
程宗扬接到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会不会是谁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刘骜连
重组司隶校尉的钱都是卖官卖出来的,怎么还有间心去大建宫室?
如果这是陶弘敏的手笔,他是动作可是够快的。用一个捕影捉影的消息,给
物价大涨埋下了伏笔。付出的成本微乎其微,可一旦算缗令推行,获得的收益却
大得惊人。
程宗扬暗自思忖,不知道云大妞有没有把那些钱铢提出来。按道理说,有陶
氏钱庄的信誉放在那里,钱铢放在钱庄更安全,但眼下汉国局势变化太快,那些
钱铢还是拿到自己手里更放心。
程宗扬犹豫着要不要催一下云丹琉,却不由得想起云丹琉那双长腿,一时间
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她把仙草叶子一口气吃了个干净,不知道会不会有什
么后遗症?
程宗扬正想找个借口去云家一趟,却听到吴三桂的声音,「程头儿。」
程宗扬把那些胡思乱想放到一边,立刻道:「进来!」
吴三桂风尘仆仆地进来,抱拳施了一礼。
程宗扬一边让他坐下,一边道:「打听出来了吗?」
「有些眉目了。」吴三桂道:「洛帮是本地大帮,帮里都是些水上讨生活的
汉子,平常跟洛都的游侠儿井水不犯河水。洛帮大当家姓何,是前任何老帮主的
女儿。何老帮主死后,有人想谋夺大当家的位子,没想到这位何帮主虽是女子,
手段却极为高明,一人接下洛水大半的生意,反把那些人挤得立足不住,一场火
拚下来,大获全胜,彻底坐稳了大当家的位置。」
吴三桂打听得十分透彻,接着道:「如今洛水往来的船只,有六成都要从洛
帮过手,大头是晴州的货物,差不多占了九成。不过几个月前洛帮接了一笔大生
意,帮里几位当家要随船出海,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帮里无人坐镇,怕惹乱子,
如今只守着几处码头过活,近来粮价一个劲的涨,有些人心不定的样子。」
最后吴三桂道:「官家生意寻常帮会都插不上手,但我听洛帮的人说,今年
秋天,往洛都运粮的官船,比往年少了一半不止。」
程宗扬盘算片刻,然后道:「盯着洛帮的动静,尤其是他们帮里的几位当家
什么时候回来。」
吴三桂抱拳道:「是!属下这就过去!」
程宗扬道:「也不急在一时,刚回来,先歇歇再说。」
说话间,高智商瘸着腿进来,「师傅,有人约我,我出去一趟。」
「是那小胡姬约你的吧?」
「不是!不是!」高智商连忙道:「是老冯,冯子都。」
难道是因为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心头微震,「我跟你一起去。」
高智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成!」
「少废话。」程宗扬说着站起身。
吴三桂道:「我也去吧。」
「行,那就一起。」程宗扬披上外衣,一边道:「在哪儿见面?」
高智商讪讪笑道:「小云的店里。」
「你就是想见小胡姬的吧?」
「我只是想想,师傅你瞧,我还瘸着呢。想折腾也得能折腾不是?」
「见了面别乱说话。」
「师傅,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
把手边的事安排好,程宗扬带上吴三桂,还有高智商、富安、刘诏一行,乘
车来到伊墨云的小店。
冯子都已经在店中等候多时,一见高智商便笑骂道:「甄厚道,你可真厚道
啊。在我那儿白吃白喝那么久,还跟我来个不辞而别。」
高智商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书信吗?」
「还书信呢,我都没敢看,直接烧了——你是欺负我不识字吧?」
高智商一拍脑袋,「忘了这茬了。」
冯子都关心地问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还肿着呢?」
高智商脸一黑,他发胖的速度简直跟吹气球一样,谁见了都得问一声,他着
实也烦不过来,含糊道:「内伤……肿得厉害。」
「要不要我给你找点药?总这么肿着也不是个事啊。」
「肿着肿着就好了。老冯,说正事。」
「对了,说正事。」冯子都道:「上次那杯子还有吗?」
「怎么?」
「上次那杯子让少将军看中了,说是行军带着轻便,还不怕摔。让我再弄几
个。我这一琢磨,这还得找你啊。」冯子都嘻皮笑脸地说道:「少将军要的也不
多,再有二十来个就成。」
高智商叫道:「你把我卖了吧!」
「我知道这东西是个稀罕物,可少将军那脾气……这忙你可得帮帮我。」
程宗扬道:「这杯子整个汉国都找不出第三只。少将军用来打仗,未免太奢
侈了吧?」
冯子都道:「奢侈?我们少将军从来不管这些,他就是为了打仗方便。少将
军说,骑兵千里奔袭,能轻一分是一分。有时一点重量就能毁了一匹马。」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杯子自己还有几个,但那是给张少煌那帮建康纨绔们留
的,这些杯子虽然只是普通的塑料杯,可在六朝绝无仅有,自己跟霍少将军又没
什么交情,凭什么平白送给他?而且说实话,他真不觉得几个塑料杯会对霍少将
军的行军打仗有什么帮助。
程宗扬想了片刻,「杯子没有。倒是有件东西,可能合少将军的用。」
冯子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我现在手边没带,这样吧,明天我让人送到府上去。」程宗扬笑道:「明
天拿去你就知道了。」
冯子都也是个痛快人,当下也不多问,「那成!我明天就在府里等着。」说
罢起身告辞。
高智商道:「别急啊,咱们有日子没见了,一起喝一回。」
「改天吧。这两天我们正忙着呢。」
「忙什么呢?」
「一个老夫子不知怎么走丢了,大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冯子都随
口说了一句,赶紧道:「这事别往外传。这顿酒算我的,回头我请。」说着拱了
拱手,匆匆离开。
高智商道:「那个老夫子不会是……」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这老头真是麻烦啊。」
「师傅,你明天准备给老冯拿什么?」
「别担心,我来安排。」程宗扬站起身,「走吧,跟我去办点事。」
高智商干笑道:「师傅,那个……我这好几天没来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
去,保证不耽误事!」
伊墨云站在垆旁,悄悄往这边看,与程宗扬目光一触,顿时羞红了脸。程宗
扬摇了摇头,心下不由一软。
富安道:「程头儿,要不我去?」
「得了,你在这儿伺候少爷吧。刘诏,你看着点。」
刘诏沉声应下,一手握住刀柄。
…………………………………………………………………………………
程宗扬带着吴三桂离开酒肆,赶到云家的寓所。寓所大门紧闭,侧面的角门
立着几名劲装大汉,一个个身体紧绷,戒备森严,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氛。
程宗扬是云家未来的姑爷,当然不是外人。刚到门前,一名护卫便上前接过
缰绳,众人脸上更是露出几分喜色。云家正值多事之秋,眼下云苍峰、云秀峰两
位当家人都不在,这位程姑爷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大小姐呢?」
「大小姐去庄子里了。」
程宗扬问了几句才知道,云家财物被扣之后,那些债主仍然不断上门纠缠,
光今天就来了六拨,闹得云家鸡飞狗跳,云丹琉不胜其烦,索性去了城外的庄子
暂避。
「她自己出去的?」
那护卫道:「大小姐带了几名护卫。」
「有车吗?」
「没见带车。」
程宗扬皱起眉头。他原以为云丹琉已经把钱铢提取出来,只是怕被有心人窥
破其中的虚实,再横生枝节,才借口不胜纠缠远远避开。现在听着却不是那么回
事。陶氏的借款对云家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她放着正事不干,却跑到城外的庄
子里,莫非是她吃得仙草太多,出了什么岔子?
这事不好问旁人,程宗扬道:「云家在城外还有个庄子?」
「出了雍门不远就是。」那护卫道:「我领程爷去吧。」
那护卫向同伴交待一声,从院中牵了马来,当先带路。他在洛都打混多年,
口头十分健谈,说起那处庄子,却是淮南王名下的产业。淮南王败事之后,家产
没入宫中,一些零散的田地、房舍打理起来太麻烦,被宫里发卖。云家也购得一
处,万一城门关闭,没赶上入城,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知道消息已经去得晚了,那些上百亩的大庄子都被人挑完了。剩这一
处地方还不到二十亩,价钱却比旁的都贵,三爷本来不想买,可左右没得挑,只
好花钱买下,没想到却捡了一个便宜……」
那护卫还没说捡了什么便宜,就听到前面的城门处一片喧闹,人群纷纷涌了
过去,吵嚷声响成一片。片刻后,有人高声叫道:「抓住郭解了!」
程宗扬攥住缰绳,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雍门。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沿街挤成一条长龙。十几名差役如临大敌,
双手握着大棍,推搡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跟在后面的是一群执戈佩刀的兵
卒,他们结成人墙,牢牢围着中间一辆囚车。最里面的兵卒举着上过弦的手弩,
随时都能击发。
长街两旁人头涌动,忽然有人叫道:「郭大侠!」
这一声可谓是一呼百应,众人竞相叫道:「郭大侠!郭大侠!」
那名护卫也从马背上站起身来,翘首张望。
程宗扬一眼望去,却悄悄松了口气。囚车中,一名大汉披头散发,布衣上血
迹斑斑,远远只能看个影子。但他目力比那名护卫强得多,一瞥之下,就看出囚
车上的汉子比郭解本人高出半头,相貌略有些眼熟,依稀在郭解身边见过,是他
的追随者之一。
吴三桂也认出囚车中的「郭解」不是本人,小声道:「顶包的?」
程宗扬微微点头。郭解已经带着手下离开洛都,但官府追捕甚急,从他们的
藏身处开始,一处处追查他们的落脚点,只要郭解还在汉国境内,随时都可能被
官府追上。
叫嚷声越来越响亮,那大汉恍若未闻,他手脚都带着铁镣,身上伤痕处处,
却没有半点颓唐之色,如同一头囚入笼中的猛虎。坦白地说,比郭解本人更有大
侠的风采。
程宗扬游目四顾,忽然间目光一震,心猛地提了起来。
城门口被堵住的人群中,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看着像是哪家豪门的公
子哥,只不过这两人程宗扬都认识,一个是富平侯张放,另一个是天子刘骜。他
们似乎是刚游猎归来,鞍侧还挂着雉鸡、野兔等猎物,兴致勃勃地满载而归。只
不过这会儿也在城门处被堵得动弹不得。虽然周围有身着便装的期门武士牢牢守
住,两人的坐骑还是被人群挤得立足不稳,不断发出低嘶。
看着众人高呼「郭大侠」的场景,刘骜游猎归来的兴致渐渐消逝,目光变得
阴沉起来。
第七章
耳朵上戴着铜环的大汉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云丹琉从屏风后昂然而出。她穿着一袭火红的劲装,在主位屈膝坐
下,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两眼目视前方。
铜环大汉捧着长刀,跪坐在她侧后方,一脸凶巴巴的表情,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地看着程宗扬。大小姐跟着这厮出去一宿,回来就绷着脸,心情差得要
命。要不是他是姑爷,自己早就揍他了。
云丹琉微微抬起下巴,「什么事?」口气冷若冰霜。
云丫头,你这可演得过了,你就算再想撇清,我好歹也是你准姑夫,能用这
种口气跟姑夫说话吗?
程宗扬咳了一声,「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那些钱铢取了吗?」
「没有。」
「这可不能耽误。小心夜长梦多。」
云丹琉用冷漠的声音道:「我已经跟钱庄的人说过,那笔金额太大,他们要
用一天时间筹集款项,约好明日去取。」
「那你怎么不在住处等着?来庄子干嘛?」
云丹琉冷冰冰道:「我乐意!」
这死丫头,失身之后怎么脾气更大了?
「我明天回去。」云丹琉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没有其他事的话,就请
回吧。」
「当然有事。」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向她使眼色,「龙鳞盾你这里有吗?」
云丹琉只当没看到,公事公办地说道:「做什么?」
「有人要用。」程宗扬补充了一句,「霍家的。」
来之前程宗扬已经打好主意,塑料杯肯定不能再给,倒是龙鳞盾,又轻又结
实,正适合骑兵使用。高智商白吃白喝那么久,给冯子都几张龙鳞盾交差,也算
说得过去。
云丹琉颦起眉头,片刻后道:「最多五张。」
铜环大汉本来看着程宗扬就一脸的不服不忿,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大小
姐,我们总共才五张!我上次游回来报信,你可是说好的,我那张以后就算我自
己的,凭啥把我的东西给他啊?」
「别啰嗦。」云丹琉道:「去把盾拿来给他。」
铜环大汉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张罗着将护卫们配备的龙鳞盾都要了过来,交
给程宗扬。这边云丹琉把事情丢给手下,干脆就没再露面。
程宗扬当然不肯就这么离开,他拿了盾牌,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铜环大汉一脸不爽,「咋还不走?」
「大小姐呢?」
「歇了。」
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天还没黑就歇了?」
「你管得着吗?」
「你去传个话,我有点事私下跟她说。」
「少来!大小姐上午回来就说了,不见外人。刚才见你是给你面子!」铜环
大汉狠狠瞪了他一眼,「光」的把门关上。
吴三桂道:「要不要我去说说?」
「用不着。」程宗扬把五张龙鳞盾都交给他,「你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你呢?」
「我晚点回去。」
「一会儿就关城门了,程头儿你一个人在外面,怕是不安稳。」
「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得快点,千万别被关在城外,耽误了明天的事。」
吴三桂只好答应,带着龙鳞盾返回城中。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找处林子把马一系,然后溜到庄子后面。这处庄子规模
不大,但四周立着高墙,把庄子围得严严实实。
程宗扬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这才开始行动。丈许高墙,他略一纵
身便攀了上去,然后眯着眼看了片刻,摸清路径,才悄然潜入。
程宗扬按记忆中的方位朝里摸去,不多时又遇到一堵墙,这便是内宅了。他
侧耳听了听,然后飞身而起,攀住一株大树伸出来的枝条,钻进树冠内。
躲在树上,整个内宅几乎尽收眼底,程宗扬这才知道,为什么那名护卫说云
苍峰花重金买来这处庄子,其实是捡了个便宜——院中不过敞轩数间,中间却赫
然有一池温泉。
洛都周边并不缺少温泉,上汤、下汤都是有名的温泉所在,但离洛都都有数
十里。洛都地下水水位日浅,全靠洛水补充才能支撑,没想到近在咫尺的位置竟
然还有温泉的余脉,着实可以算是异数了。
泉池面积并不大,形如月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高低不一的假山石,旁
边开着一条小渠,多余的泉水从渠中流出,发出淙淙的轻响,淡淡的白色雾气从
水面上氤氲而起,宛如飘舞的轻纱。
月牙一角有一块突兀的白石,石面被泉水冲刷得光滑如镜,一名女子靠在石
上,旁边放着一条红色的浴巾。她脖颈以下都浸在水中,这会儿闭着眼睛,乌黑
的长发漂在水上,红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正在承受什么痛苦。
程宗扬的修为已经在云丹琉之上,这会儿又隔得这么远,云丹琉根本没有察
觉到有人偷窥。她静静泡着温泉,忽然玉颊浮起一抹羞人的红晕。云丹琉低低吸
了口气,然后咬住红唇,把那缕情愫硬生生压伏下去。
透过清澈的泉水,能看到少女白晰的胴体,尤其是那对丰挺的乳峰。没有了
胸衣的束缚,在水中更显圆硕。她双臂张开,搭在石上,头部微微后仰,那双又
白又长的美腿纠缠在一起,玉趾不时绷紧、勾起。雪白圆润的大腿相互磨擦着,
变幻出各种令人心跳的姿态。
程宗扬很想吹声口哨,可担心引来旁人,只能在心里狠狠吹了一声。云大妞
这病也就自己能治了。可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明想得要死,还硬把自己这
么大一颗药丸往外撵。
程宗扬留心周围,院内的仆役早已被打发出去,那些护卫也听话得很,没一
个敢靠近内宅。他悄悄脱了外衣,然后一个大鹏展翅,从树上直掠下来,冲着云
丹琉猛扑过去。
眼看云大妞无处可逃,要被自己一个饿虎扑食压到身下,忽然间眼前一花,
云丹琉站起身,一条雪白的玉腿破水而出,笔直踹在自己胸口。
程宗扬生生挨了这一脚,好悬没被踹飞出去,连忙一个千斤坠,落在池中。
溅起的水花泼了云丹琉一脸,云丹琉心情正差,猛然间一个臭不要脸的裸男
从天而降,又泼了自己一脸水,顿时大怒,「你干什么?」
程宗扬毫不含糊地说道:「送药的。」
云丹琉瞪着他,美眸几乎喷出火来。僵持片刻,她忽然绷不住笑了出来,啐
道:「卑鄙小人!」
「小?你这是诽谤你知道吗?」程宗扬挺了挺下身,「不管你病多重,我这
药——管够!」
「真无耻……」
程宗扬要势要往前扑,云丹琉连忙蹬住他,「不行!」
「昨天刚上过床,今天就不认账了?你太无情了吧?」程宗扬一脸伤心的表
情,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昨天喝醉了!」
「醉了就能不认账吗?你得对我负责。」
「休想!」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生怕引来外面的护卫。云丹琉虽
然嘴硬,眼里却满满的都是笑意。她双手抱胸,背后倚着一块大石,那条修长如
玉的美腿笔直伸出,玉足蹬在程宗扬胸口。温热的泉水顺着她光洁的大腿流淌下
来,更衬得肌肤又白又滑,有着诱人的质感。
云丹琉双手根本掩不住酥胸,白腻的乳肉大半暴露在外。她站在齐腰深的温
泉中,那条白生生的美腿凌空抬起,仿佛出水的明玉,活色生香。顺着她又长又
直的玉腿看去,隐约能看到大腿根部那片阴影。
程宗扬身体微微一动,云丹琉连忙用力,用脚尖把他推开,「别过来!」一
边说一边左顾右盼。
「你是不是找这个?」
程宗扬挑起手边那条红色的浴巾,作势递过去,结果手上一滑,浴巾落入水
中。云丹琉赶紧去拿,一只雪乳顿时跳了出来,抖动出一片白艳的肤光。
浴巾越漂越远,云丹琉连捞几把都只差了一点,反而因为一只手无法遮掩,
被他看了个精光。最后云丹琉索性侧过身,不管跳动的双乳,尽力伸长手臂,一
把抓过浴巾,裹在身上,这才赌气道:「不给你看!」
「不看就不看,有这条腿就够我玩的了。」
程宗扬坏笑着抱住她的玉足,手指顺着她的脚趾、脚背、脚踝、小腿……充
满挑逗的一路抚摸过去。
云丹琉玉颊越来越红,被他抚摸过的肌肤像触电一样轻轻战栗着。忽然程宗
扬捧起她洁白的脚掌,在上面亲了一口。云丹琉浑身一抖,险些站立不稳。程宗
扬将她整条大腿都抱在怀中,然后用力一捞,云丹琉白晰的胴体像美人鱼一样被
他从水中捞出,赤条条落入他怀中。接着程宗扬凑过脸,吻住她的唇瓣。
云丹琉气息悠长,能在水下潜三四炷香的时间,却被这一吻仿佛吸尽体内所
有空气,等程宗扬松开嘴,她几乎像窒息一样,头脑中昏昏沉沉。
程宗扬把她翻过身,让她双手按着池边的假山石,双腿微微分开,然后双手
剥开她雪滑的臀肉,阳具轻轻一探,随即挺身而入。
已经湿透的蜜穴滑腻无比,穴口又紧又密,细嫩的腻肉磨擦着肉棒,带来如
火的激情。程宗扬双手伸到她胸前,隔着薄薄的浴巾,将那对丰满的乳球抓在手
中,来回揉弄。
云丹琉一整天都在与体内不期而来的欲念对抗,这时被他从身后侵入,秘处
就如同熟透的浆果,随时要爆出浆汁来一样。程宗扬经验丰富,动作时快时慢,
不停挑逗着她的欲望。与此同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真气在两人体内往覆不已,使
得情欲愈发高涨。
「停……停下……停……」
云丹琉颤抖着道:「太快了……我都喘不过气了……」
「别紧张,这是正常的。你只要乖乖的放松就好。」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加快频率,不多时云丹琉就溃不成军,在他身下震颤着,
一泄如注。
云丹琉红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足的温柔,她躺在光滑的白石上,半是害羞
半是甜蜜地倚在那个无耻的坏蛋臂间,一边被他拿起手腕,玉指在秘处轻轻揉弄
着,用泉水洗净下体的污渍。
那条浴巾不知漂到何处,洗浴干净的云丹琉仰身躺在石上,赤裸的胴体一丝
不挂。这一次她再没有任何掩饰,丰挺的双乳白光光耸翘着,双腿长长分开,娇
嫩的秘处敞完全露出来,温柔地将那根肉棒纳入体内。她星眸半闭,任由那个坏
蛋在自己身上挺动着,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低低的水声在夜色中回荡,天际的月牙淡得几乎看不见,满天星辰却闪亮无
比,无数星光洒落在两人发上、身上、手边的白石上,还有身下的泉池中。温暖
的泉水微微翻滚着,荡起细细的涟漪,数不尽的星光在水面上荡漾着,像汇聚的
星河,在他们纠缠而不分彼此的身体上不住冲刷。
…………………………………………………………………………………
星光下,一男一女静静拥在一起,周围水气缭绕。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叔叔们拚命把我和姑姑拉扯大,他们给我
请来各路名师,甚至连行商时也带着我。我十五岁时就开始独自带船出海……」
程宗扬从背后拥着云丹琉,一起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一边用手指绕着她的发
丝,一边道:「他们是希望你将来能支撑家业。毕竟云家有这么多生意。」
「不是。」云丹琉低声道:「他们是担心他们万一哪天也死了,剩下我和姑
姑,没有人照料……」
云丹琉语调中没有半分哀戚,就像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平淡,却使得程
宗扬心头微微一紧。
云丹琉忽然道:「你吹口哨的样子,真是猥琐死了。」
程宗扬不由一窘,「你还记得呢?」
云丹琉恨恨道:「无耻!」
「喂,我就是吹了个口哨,又不是死罪吧?」
「我在外海时候,那些奴隶贩子也是那样吹着口哨,然后露出一副可恶的笑
容。」云丹琉望着天际的繁星,「我在海上,曾经遇到一艘贩奴船,正在把生病
的奴隶往海里丢。我用了两天时间才追上那条船,然后把船上的奴隶贩子全都杀
光了。」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杀了他们,你开心吗?」
「不开心。」云丹琉道:「杀人一点都不开心。」
「但你救了很多人。」
云丹琉没有作声,程宗扬仔细一看,才发现她肩头微微耸动,竟然在无声的
哭泣。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不是吗?」
「我把奴隶接到船上,没多久,船上的水手也开始生病……最后,我们不得
不放弃那条船……我没有救活哪怕一个人,还害死了一条船上的水手……」
云丹琉身体微微颤动着,在程宗扬怀中,她仿佛找到一个安全的壳,温热的
泪水滚滚而落。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是把怀里的少女搂得更紧了一些。她出于好心而办了错
事,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外人只看到她的强硬,却不知道她的强硬背后,有多
少担心、犹豫和彷徨。
等她收住泪水,程宗扬才安慰道:「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有我了吗?这种
事情以后由我来作决定。」
话刚出口,程宗扬就有点后悔,云丹琉自尊心那么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依
附的姿态?
「不!」
程宗扬正要改口,却见云丹琉抹去泪水,然后倔强地说道:「我才不要跟姑
姑抢。」
程宗扬哑口无言。没想到云丹琉真正在意的还是这个。这事自己和云丫头虽
然都不后悔,也没有故意伤害他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旦公开,伤害的不仅
是云如瑶,还有云老哥,云六爷,脸面上都挂不住。
突然之间,程宗扬又有了当初与如瑶交往暴露的感觉。左右事情已经无可挽
回,说得好听些,叫勇敢面对。说得直白点,就是厚着脸皮任杀任打了。但自己
无耻一点好说,云丹琉要怎么办呢?
程宗扬正使劲给云丹琉想辙,却见云丹琉抬起脸,嫣然一笑,「不过……那
个双修的功法很不错,所以——我还要!」
刚才那点忧虑顿时烟销云散。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拦腰将云丹琉抱了起来。
随即,水声再度响起。
天色未亮,程宗扬便从睡梦中醒来。云丹琉睡在旁边,一条白滑的大腿还搭
在他身上。
昨晚两人从泉池出来,又在榻上春风一度。云丹琉元红新破,本来承受不了
这样频繁的交合,但她服下的仙草叶片效力尚在,再加上程宗扬所使用的双修功
法,才使她一直坚持下来。饶是如此,最后一轮交合之后,向来性格如火的云大
小姐也泄尽阴精,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程宗扬是偷偷溜进来的,趁着仆役们还没有起床,要赶紧溜出去,他轻轻抬
起云丹琉的大腿,放在被中,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在她唇上吻了一口。
云丹琉闭着眼睛,仿佛仍在熟睡,口中却道:「不许说出去。」
程宗扬在她臀上捏了一记,「只要你今晚乖乖过来,我就不说。」
云丹琉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
从庄子出来,已经是黎明时分。程宗扬没有惊动任何人,牵上马匹,赶在城
门刚刚开启,回到城中。
清晨的钟声在城中回荡,各处坊门陆续开启。程宗扬回到住处,正看到一辆
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位头戴高冠的儒生,另一个则是秦桧。
到了门前,两人又执手交谈良久,然后那儒生才长揖为礼,告辞而去。
「他是谁?」
「博士师丹,云台书院的山长。」秦桧笑道:「算缗令就是他起草的。」
「你们不会谈了一夜吧?」
「我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昨晚抵足而眠,纵论生平所学,不觉东方之
际白。」
「老秦,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文化有学问,还能睁着眼说瞎话的成熟男人。」
秦桧哈哈大笑,这才说了昨天的经过。
他这回没玩弄什么阴谋,而是先通过徐璜找到当事的小黄门。那小黄门正因
为弄湿了奏疏惴惴不安,被徐常待当面揪出来,险些吓死。徐璜倒没有责备他,
而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去兰台找一位有学问的秦先生,看能不能把奏疏复
原。
小黄门找上门的时候,新任的兰台令史秦桧早就在兰台等着。他拿到奏疏原
件便去了云台书院,以奏疏被污为名,找到上疏人,让他重新撰写。
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成了公事公办,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奏疏的内容依然
保密,秦桧也堂而皇之地见到上疏人师丹,顺便与他商榷了一下疏中的策论。秦
桧是老江湖,又在程氏商会主管各项生意往来,对各种货殖平准之术如数家珍,
寥寥数言便令师丹折服不已,当下把秦桧留在书院,彻夜长谈。
程宗扬指了指秦桧,「老秦啊,你可真是跟老蔡那太监学坏了。」
秦桧叹道:「蔡公公才深如海,与蔡公公一叙,秦某才知道自己实乃井底之
蛙。以往的阴谋诡计只是些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欲图大事,须得光明磊落,以
阳谋示人。」
「以后你不玩阴谋了?」
「非也非也。阴阳之道,在于相辅相承。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阳谋为体,
阴谋为用,切不可偏执一端。」
「哎哟,老秦啊,这阴谋俩字儿让你一说,都变得光明正大起来。有学问就
是不一样啊。」
「多亏主公时时提携指点,耳提面命,属下方有今日。」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这么说算缗令改了?」
秦桧摇头道:「一字未改。」
程宗扬不懂了,「……敢情你们俩就瞎扯淡,扯了一晚上?」
「也不尽是扯淡,倒是疏中添了几条。」
「添的什么?」
秦桧悠然道:「汉国之忧,在于兼并;兼并之忧,不在商贾,而在诸侯。」
「诸侯?你是说汉国的诸侯王?」
「如果论财富多寡,那些商贾怎么比得了诸侯?便是国中所封的列侯,财富
也远超商贾,所以在我的劝说下,这份奏疏上又加了两条。」
秦桧竖起手指,「其一,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占田不得超过三十顷;
其二,畜养奴婢,诸侯王以二百人为限,列侯、公主一百人,吏民三十人。逾制
者,田产奴婢一律没收入官。」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后道:「他真这么写了?」
秦桧点点头。
「他疯了吧?」
程宗扬也觉得汉国的诸侯外戚、豪强世家四处割据,很大程度上扼杀了商业
经济的发展空间,把他们铲除掉,对商业发展只会有好处。可道理是道理,现实
是现实,天子直接一道诏书下来,对他们限田限奴,等于是跟整个汉国的统治阶
级作对。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相当于一边是所有田地超过三十顷,奴婢超过三十人的
诸侯、外戚、世家、豪强、士绅、商贾……另一边只有一个光杆天子,外加一堆
穷鬼,而且那堆穷鬼还未必知道天子是哪根葱。仗打成这样,就算刘骜再牛逼,
也会被人踩死吧?
「师丹可不是只有一个人。这份奏疏也不是师丹自己写的。」秦桧道:「天
子一年前就开始养士,网罗的人才除了未得官职的儒生士子,还有历年被贬秩、
夺爵的官吏贵族。前任射声校尉陈升也在其中。」
「天子怎么找了这么一堆人?」程宗扬听着就觉得不妙,这些货除了棒槌,
就是官场斗争中的失败者,一堆的败犬啊。
「依主公之见,天子应该找谁呢?」
程宗扬仔细一想,可不是嘛。太后秉政这么多年,满朝文武都是她提拔的官
员。天子想找靠得住心腹,除了身边的太监,也就是没得官的儒生,还有那些官
场失意者。根本没有什么能够选择的余地。
「他们就没想过这奏疏能不能施行?就好比吕冀,他身为襄邑侯,限奴一百
人,就算加上襄城君,夫妻两个一共二百名奴婢,六十顷田地——那点田地还不
够他养奴婢的。吕冀是大司马,主管着尚书台,能答应吗?」
「此事的关节,在于诏举。此次诏举选士数百人,师丹等人计算过,一年之
内,他们就可以占据朝中各处要津。大司马纵使不同意,也是孤掌难鸣。」
程宗扬评价道:「一厢情愿!」
一帮没当过官的菜鸟,还没踏入官场,就想着把前辈一扫而空,实在是不知
天高地厚,狂妄得没边了。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转念一想,「这样的话,算缗令更推行不下去了。咱们的生意不是泡
汤了吗?」
「禀主公,属下已献计让其徐徐图之。先推算缗令,压制商贾;再推限田限
奴,以防国中不稳。」
「听起来倒是老成持重,这里面有什么阴谋……阳谋吗?」
「算缗针对商贾,禁止商贾拥有田地,师丹等人原本犹豫着算缗要不要接收
实物,现在已经决定所算缗钱一律收取钱铢。」
「是因为能降低朝廷的行政成本吗?」
秦桧笑道:「我告诉师丹,若只收取钱铢,必会导致物贱钱贵。」
「他难道不担心吗?」
「他们觉得很好,物价下降,让百姓都能买得起,实为善政。所以才决定收
取钱铢。」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汉国士人的经济学水平,其实他们稍
微动动脑筋就能想到,连商贾都没钱,百姓还能从哪里变出钱来?
「然后呢?」
「当时我问师丹,算缗令若是推行,谁能从中获利?」
「算缗令的官吏肯定获利,当然,我们顶多从中分一杯羹吧。」
「正是如此。」秦桧道:「师丹等人之所以被属下说服,便是算缗令推行之
后,获利最大的不是朝廷,而是朝中的高官显爵。到时商贾如鱼羊,任由宰割,
那些诸侯、外戚必定会趁机大量兼并商贾的田地,夺其财产。」
程宗扬摸着下巴沉思不语,陶弘敏只想赚快钱,多半是先算到了这一步。像
吕冀等人,掠夺起汉国商贾有先天优势。算缗令导致商贾破产,最大的获利者就
是这些有权有势还有充足现金的贵族。陶弘敏很有自知之明的捞一把就走,避免
与他们竞争。这样来看的话,秦桧提出的限田令补丁打得恰到好处。免得商贾破
产,豪强获利。可问题在于……
秦桧道:「待物价跌至谷底,再推行限田令——主公以为如何?」
程宗扬摇头道:「这玩意儿肯定推行不下去。」
秦桧抚掌笑道:「主公所言不错,非但限田令难以推行,此前的算缗令也必
将无疾而终。」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
秦桧的计策看似使朝廷的政令更加严密周全,其实是用的上梁抽梯,画蛇添
足之计。限田到官吏头上,谁还会去管算缗?到时国中一片哗然,甚至还会借此
反击,把算缗令给废除了。至于天子能赢,把算缗令和限田令统统推行下去,程
宗扬真不相信刘骜有这本事——别说刘骜是天子,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汉国的
豪强们也要跟他血战到底。
「好计策!」
程宗扬前后一想,心头立时敞亮起来。秦桧这一手高明就高明在不是螳臂挡
车,而是顺水推舟,先揣摩透他们的心理诉求,然后牵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自
己把政令走向极端。他们还觉得自己是替天子分忧,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中计,精
心编制的政令其实只是注定要失败的空想。而这一切秦桧都打着为他们考虑,替
他们拾遗补缺的旗号。真是把人卖了,还让他们在麻袋里替自己数钱。
程宗扬笑道:「我已经开始期待算缗令和限田令了。他们什么时候上疏?」
「最快也要三日之后。」秦桧道:「本次月旦评设在云台书院,参与的都是
诏举内定的待选士人,师丹等人准备提前举行,在席间谈论如何为天子效力,解
除汉国的隐忧,好为万世开太平。师丹特意邀请在下前往。」
程宗扬笑道:「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
秦桧笑道:「属下不才,准备了兼并论与平准经济二论,还望主公指正。」
「得了吧,这活你比我强一百倍。」程宗扬转念一想,「对了,你把班超叫
去,听听他的看法。」
「是。」
对于贫民来说,针对商贾和豪强的算缗、限田,舆论效果不言而预,必然有
着极强的号召力。站在公平道德的立志上攻击他人,很容易使人陷入正义的狂热
之中,如果班超同样如此,自己就要谨慎一些了。
第八章
三日之后,云台书院的月旦评低调召开,会议召集了近三百位士人,其中三
分之一是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寒门士子,另外三分之一是略有名气的布衣士人,还
有三分之一刚步入仕途的低级官吏和前任官员。他们相同的背景就是都与云台书
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也是天子备选的心腹。
月旦评一早便开始,但直到下午,程宗扬才听说兰台令史秦会之在当天的月
旦评上大放异彩,以兼并论和平准经济论折服四座,风头一时无两。
冯源又是羡慕又佩服地说道:「老秦那嘴皮子可真是利落,我在旁边都听呆
了,就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什么话,只要到他嘴里,都有理有据,让人
不得不服。到后来,他在上面说一句,下面就一片人叫好。」
「全是附和的?」
「也有点异议。」冯源道:「我回来的时候,那位班先生刚好说了几句,正
被人嘘呢?」
「他说了什么?」
「没听清。只听到有人嘘他,说他屁股坐在国之蠹虫一边,身为儒生,缺乏
良知什么的。」冯源道:「里面热闹得很,我估摸着后面还要议论一会儿,怕程
头儿你着急,就先回来禀报一声。」
程宗扬转头笑道:「若不是老哥回来,我就去月旦评上看热闹了。」
云苍峰叹道:「这回多亏了你。丹琉性子好强,若不是你在旁照看,我们云
家这回就要吃大亏了。」
「幸好云家不在市籍,这一次谁吃了我们的,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次我们因西邸召祸,也因西邸得福。」云苍峰挺
了挺腰背,「既然如此,我那几间铺面,也要开始涨价了。这位程老弟,你那店
铺是如何抬价的,我们也来学学。」
程郑欠身施了一礼,笑道:「云三爷是商界前辈,原本用不着在下多嘴,但
云三爷既然问起,在下便献丑了。」
「还请指教。」
「不敢。」程郑定了定神,说道:「我等经商无非是买卖二途,低买高卖,
赚取差价。眼下想让物价涨起来,也无非买卖二字,高买高卖,甚至人为制造短
缺。其一便是高买,高价收购,一方面控制货源,一方面使得价格上涨……」
云苍峰仔细听着,不时点头。汉国商贾大都有传统的经营范围,布行、成衣
行、肉行、车马行等等,形成一个个固定的圈子,各有各的行规,作生意时往往
同时同退。程郑的优势在于经营过多种行当,对许多行业都知根知底,也能说得
上话。
程宗扬在旁听着,忽然发现自己漏算了一项重要的内容。
「程大哥,如果按你这种方法,物价上涨一倍的话,需要多久?」
「若是短时期内洛都的物价上涨一倍,各州郡的货物必定会大量涌来。到时
资金再充足也难以吃下。因此不仅洛都物价要涨,各地州郡的物价也要上涨,这
样算下来的话,若是要涨一倍,快则三五个月,迟则半年一年。」
「一个月内呢?」
程郑估算了一下,「最多两到四成。」
「这就麻烦了。」程宗扬道:「算缗令已经箭在弦上,加上朝中廷议,最多
一个月就会颁布。能不能再快一点把价钱提上来?」
云苍峰道:「只怕不妥。我们若是一味高买,那些商贾只会趁机抛售,而不
是坐等上涨。除非我们把钱集中起来,专门用在某一行上。但那样涉及面又太窄
了,很难使得百物腾贵。」
程郑道:「三爷说得不差。汉国商贾也是精明之辈,物价涨得太离谱,他们
只卖不买,等若拿他们的货物换了我们手里的钱铢。万一等到算缗令开始施行,
我们手里拿着高价买来的货物,他们手里拿着钱铢,咱们反而是吃了大亏。」
程宗扬道:「所以我们要让物价全面上涨,而不是只涨某一类。」
「天下货物何止千万,若是全都上涨,再多十倍的钱铢也难以支撑,而且风
险更大。」
「我们可以找一些共性,抓住最基本的,让它先涨起来。」
云苍峰道:「世间货物千差万别,比如肉铺与铁器,哪里有什么相似?」
「不。它们有一点是一致的:人工成本。」
程宗扬站起身,「无论什么货物,都有人工。只要能让人工成本全面上涨,
物价就必定上涨。」
云苍峰与程郑已经心下了然,冯源却有些不解,「世上货物千千万万,匠人
万万千千,怎么能让他们一起涨价?」
程宗扬笑道:「民以食为天,无论谁都需要吃饭——粮价一旦涨上去,他们
的成本自然就高了。」
云苍峰与程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程郑道:「粮价如今已经上涨许多,再涨也涨不了多少。」
云苍峰道:「老夫痴长几岁,见过几次饥荒,那些商贾、匠人为了糊口,不
得不贱卖货物,甚至斗米斗珠,百货价格反而下跌,唯有粮价一飞冲天。」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但程宗扬自有主张,「这就要我们来引导了,粮价必须
上涨,但不能涨得太快。目的是用它来推动物价上涨。其次是增加运输环节的成
本,刚才程大哥说,洛都物价一旦上涨,周围的货物都会被洛都的市场吸引,要
避免这种情况,就要提高运输成本,以此抵销他们可能获利的空间。所以要先把
豆饼、干草的仓储控制住。」
程郑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豆饼、干草之类的草秣价格低贱,而且也
不显山不露水。堂上诸公谁会管干草上涨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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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程宗扬等人策划如何通过汉国自己找死的政策,掠夺汉国财富的同时,
云台书院内,班超正在大声疾呼,「吾非是商贾!然太公曾有言:国有三宝,大
农、大工、大商!百姓安居乐业,商贾互通有无之功不可没,绝不可偏废!」
秦桧早已下台,一个年轻的书生高声道:「商贾犹如蚊蝇!见钱铢就如同闻
血腥,见利忘义,为富不仁!百姓耕耘终年,不及商贾一日所费,不事生产,坐
收其成,却安享富贵,世间安得如此道理?」
众人附和道:「正是!正是!」
班超道:「若非有商贾,诸位岂能衣宋国之锦?食建康之鲈?」
「正因为商贾贩来宋锦晋鲈,才使得我汉国钱铢外流!百姓所营桑麻,只能
贱卖!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商贾为恶,可谓甚矣!如今我汉国危若累卵,
不抑商贾,安得太平?」
班超痛心疾首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一名文士厉声道:「班超!你说谁是豺狼!」
班超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那文士鄙夷地说道:「你身为士人,却屡屡替商贾说话,纵然你有些学问,
可你有良知吗?」
汉国商贾的形象确实不怎么好,尤其是在座的各位,一提起奸商都有满腹的
怒气。班超极力陈述商贾不可废,不由激起了众人的愤怒。当即就有人指着班超
鼻子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可谓斯文丧尽!衣冠败类!」
班超勉强辩解道:「以商贾为敌,不仅祸国,尚且祸己!」
一名士子振臂叫道:「方才秦令史说得好!汉国兴亡,正在我辈!国家养士
三百年,仗义死节,只在今日!」
台下一片欢声雷动。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师丹连忙道:「今日所言,我等还需细细商议,在座诸
位都是国之干城,今日议论切不可外泄。」
众人哄然而应。
师丹并没有透露他们准备上疏天子,推出算缗、限田诸令,他们举行今次的
月旦评,也是想听听众人的言论,看自己的方案还有没有什么遗漏。虽然他尽力
维持场上的秩序,但被方才秦令史一番义正辞严的言论所感染,心下也不免有几
分激动,只等会议后,立刻召集最核心的几名成员,联名上奏。
看到群情激越,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欣然道:「民心可用啊。」说着他看了
班超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他原本觉得班超根基扎实,是个可塑之材,但现在看
来,虽然年纪轻轻,却暮气深重,缺少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班超神情灰败,自己本是持中之论,却被众人不容,几乎每出一语都受尽唾
弃。刚才他坐下之后,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他不禁心下苦笑,
今日之后,自己只怕就要成为士林之耻,即便过了诏举,士林之中也再无自己的
容身之地。
忽然身后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一记,班超浑身一震,有些僵硬地往后看去。
今日声震四座的秦会之正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是今日月
旦评上最惨的那个,「班先生可有意与敝主一叙?」
班超动了动嘴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秦桧没有催促,只充满鼓励地看着他。
良久班超才道:「不了……家中高堂尚在……我……」他迟疑片刻,终于下
定决心,「我还想试试诏举。」
秦桧微笑道:「祝先生马到成功,早传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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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程宗扬、云苍峰、程郑等人的商谈也告一段落。外面的大厅似乎
聚了不少人,即使隔着院子,也能听到堂内的议论声。
云丹琉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云苍峰笑道:「那些债主想必也等急了吧?」
云丹琉道:「那笔钱铢金额实在太大,陶氏钱庄虽然极力筹措,仍然不够,
其中三万金铢是用银铢顶替的。」
当日那些债主的嘴脸云丹琉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咬死了只要金铢,连银铢
都不算数,想起来云丹琉就恨不得拿刀把他们挨个砍了。
「不用担心,」程宗扬邪恶地笑道:「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还。」
云丹琉这些天被那帮债主缠得火大,「他们就跟吸血的牛虻一样,你张口说
不还,他们怎么可能善罢干休?」
「他们不是想要田地吗?都抵给他们!」
「那些田地能抵多少?」
「田地不够还有货物。」程宗扬笑嘻嘻道:「山人自有妙计。」
云丹琉还要再说,云苍峰已经当先起身,「走吧。」
厅中挤挤一堂,已经坐了数十名债主。云苍峰从屏风后出来,便有人阴声笑
道:「我当是云大小姐呢,原来是云三爷回来了。咱们的债明天可就到期了,云
三爷把咱们叫来,不知有什么可说的?」
云三爷作了个团圆揖,满面春风地说道:「上次多亏了诸位帮忙,云某还没
来得及感谢。云某匆忙赶回,也正是为了明天的债务,特来跟诸位商量。」
「商量好说,」一名管事打扮的豪奴一边剔着指甲,一边慢悠悠道:「我家
主人可是等不得了。」
云氏近来的窘迫众人都看得清楚,料定云苍峰还不出钱来,颇有几个人逮住
机会冷嘲热讽,奚落挖苦。但无论他们怎么说,云苍峰都没有丝毫动怒,连脸上
的笑容都没有少半分。
敖润凑过来,把一页纸递给程宗扬。程宗扬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列着四十五
位债主的姓名来历,其中出于豪门的有七人,这七人却占了三分之一的债务。另
外三十八人有三十人是平常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其余八人则是专门放印子钱的高
利贷者。里面跳的最欢的,正是那些豪奴和高利贷者。
有人打圆场道:「云三爷,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今晚邀各位见面,是为了订个还款的章程。」
「还章程……」有人冷笑道:「云三爷不会是尽跟我们玩虚的吧?」
云苍峰哈哈一笑,脸上笑容不改,眼中却多几分豪迈自信。他挥了挥手,两
名护卫过来撤去屏风,厅中一瞬间沉默下来,片刻后,响起一片压低的惊呼。
屏风后赫然摆着一堵金灿灿的金铢之墙。数以十万计的金铢整整齐齐码在一
起,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在场的都是身家雄厚之辈,但超过十万金铢摆在一起的壮观景象,极少有人
目睹过。尤其是那几名豪门家奴,无不露出贪婪和沉醉的表情。
有人酸溜溜道:「云三爷真是大手笔啊。」
云苍峰从容拱手,「让各位见笑了。」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云三爷果然身家不凡,十几万金铢说有就有。只怕
比朝廷还阔几分。」
云苍峰笑容不改,「不瞒各位,这钱是借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有人昂起头,傲然道:「云三爷不是把这些钱拿出来让
我们看看,再收回去吧?」
「这些钱只是为让各位放心,我们云氏绝不会拖延各位的欠款。」云苍峰略
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只不过云某听敝侄女说,有几家俬下表示,对云某手
里几亩薄田有些兴趣?」
那人精神一振,「云三爷想卖田?」
「确有此意。」
此言一出,厅中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这些人千方百计截断云家的现金流,
就是贪图云家在汉国的产业。方才看到云苍峰亮出一堵金墙,众人才发现低估了
云氏的财力,都觉得这一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顶多能拿些钱铢回家,没想到云
苍峰拿出钱后,反而表露出卖田的意向,让这些人顿时又来了兴致。
「只不过云某手里田地不多,给了这家,给不了那家。」云苍峰略略提高声
音,「再者,有些朋友不喜田地,看中了云某的铺子;还有些朋友对云某手上的
货物有意。大家各有各的念想,我云氏家业有限,难以一一满足。大家都是生意
人,做生意讲个公平,所以要订个章程出来。」
这下厅中再没有人鼓噪,都仔细听着云苍峰的话语。
「明日辰时,就在此地,云某公开出让名下的产业、田地、珍宝珠玉,以及
诸般货物,规矩简单,价高者得。事后与所欠各位的款项一并计算,当场订立契
约。」
「云三爷是打算让我们公开竞价?」
「公开竞价未免有伤和气。」云苍峰微微一笑,「暗标。」
「如果价格相同呢?」
「先投者得。」
厅中一片交头接耳。听到竞价,有些人立刻便想着私下联络,等到明日好联
手压价,没想到云苍峰竟然提出暗标。暗标是云家亮出起拍价,各家写下竞标价
格,封好交到云家手中,由云家在后堂启封,不公开价格,不公开中标人,只与
出价者最高者联络,签订契约。他们原想着人多势众,好压云家低头,这时人多
反而成了负累。人心难齐不说,大伙都是生意场上老滑头,利字当头,根本不可
能同进同退。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竞价的就是咱们这些人吧?」
众人这会儿开始担心云苍峰再引入其他买家,导致竞争更加激烈。到时自己
虽然拿到钱铢也不算吃亏,但平白看着别人把云家的产业拿走,谁能甘心?这么
好的机会,没能捞着便宜就是吃亏了。
「当然是在座的诸位,绝无外人。」云苍峰道:「一共是四十六家,一个不
多,一个不少。」
众人松了口气,没有搅局的就好。万一真有大买家出来,大家就只能喝点汤
了。
又有人道:「云三爷能拿出多少东西?」
云苍峰笑道:「这要看各位能赏多少面子了。以平日的市价计,十万金铢总
是有的。」
众人又是一番交头接耳,事到如此,章程已经说清楚了。就看明日云家肯割
下多少肉来。具体的标的,云家现在肯定不会公布。既然弄清原委,众人便纷纷
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商量明天的对策。还有些三五成群,边走边谈,已经开始串
连。
云丹琉冷着脸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债主,一边道:「这就是你的计策?」
程宗扬笑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暗标竞价对云家来说最为轻松,只用打开标的,拣高价成交即可。但对竞标
者来说,每回报价只有一次机会,其中的尺度就要费尽思量了。采用暗标的方式
效果肯定不会公开竞标激烈,但最大程度的避免了被人联合起来故意压价,这也
是程宗扬能够想出的,同时能被对方接受的最好办法。不然云家尽可以采取公开
拍卖,邀请所有商人豪强前来竞标。那样的话,这些债主肯定头一个不答应。这
一切的前提是云家有足够的金铢能够偿还债务,使得那些别有用心的债主们不得
不退而求其次。如果云家拿不出钱来,他们肯定咬死让云家用金铢偿还。
云丹琉还在追问,「为什么不引入其他买家?」
「我跟别人又没仇。」
云丹琉哼了一声,「万一有人联手压价呢?」
「这么多人,又都是暗标,想全部买通也没那么容易。」
「万一呢?」
「放心,还有后手。保证云家不会吃亏。」说着程宗扬微微抬了抬下巴。
在他示意的方向,两个人正在寒暄。
「程兄也来了?」
打扮得像个富家翁似的程郑笑着拱手,「以前做生意时打过交道,这回云三
爷既然张口,我也借了点小钱,没想到会赶上了。」
「程兄明天千万要抬抬手,给兄弟留口饭吃。」
「老哥说笑了,还望老哥明天手下留情。」
接着又有人上来攀谈,然后几人一边谈笑,一边出了大厅。
云丹琉终于品出味来,明日的拍卖不仅是暗标,而且有暗底。程郑的出价保
证了云家的标的不会被人故意压价拍走。
「不止如此。」程宗扬抖了抖那页纸,「哪种货物卖给谁,这里面可是大有
讲究。明日你就看热闹吧。」
「什么讲究?」
「比如这几家豪门,还有这些有豪门背景的,明天一块田地都捞不着。倒是
珍宝货物可以期待。」
「为什么?」
「因为那些田地被他们吞下,就不好再吐出来了。」
云丹琉白了他一眼,「一肚子花花肠子。」说着转身就走。
「别走啊。」程宗扬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她,小声道:「今晚去哪儿?」
云丹琉顿时红了脸,在他脚上重重一踩,「去死!」
程宗扬一边痛得吸着凉气,一边道:「云老哥回来了,我再偷偷摸摸进来太
危险了。你总不想被人捉奸在床吧?」
云丹琉咬牙道:「再说我砍死你!」
「那就去我那儿。你要敢失约,我半夜爬你床上去。」
云丹琉忍无可忍,一记弹腿朝程宗扬胸口踢去。
程宗扬飘身闪开,却不料脚背一痛,被云丹琉的长刀连鞘砍中。
程宗扬惨叫声中,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扎在金铢垒成的金墙上。十余万枚金
铢轰然倒下,将他整个埋在里面。
云丹琉「格格」笑道:「活该!」
【第三十集完】